救救文化!救救图书! 今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黑黑的脸膛,敦敦实实的个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透着文安汗子特有的豪爽、实在。 几句寒暄过后,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书已经烧焦了不少,由于长年埋在地下,浓重的霉气味与淡淡的墨香沁人心脾。老人拿着书的手有点发抖,嗓子眼有点儿堵,眼泪直在眼圈里直打转儿,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颤抖地说: “刘老师啊,俺知道你心眼好,在咱们县最有学问,您一定要把这本书整理出来啊,这可是俺爹拿命换来的,俺爹可在天上看着俺呢!” 说罢,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放声痛哭,老人哭着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那段峥嵘岁月。 老人住在文安县孙氏乡太子务村,祖上是大清国皇家的教师,是不是太子的老师已无从考证,但绝对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因禀性太梗直,不能同流合污,遭到权臣排挤,于是这位皇家的教师一怒之下告老还乡。但老人家放不下自己的满腹学问,于是在当地乡绅的支持下,老人在当地开起了书院、私塾。知识虽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大的财富,却给他们家带来巨大的荣誉,四外八村只有他们家的男子多少辈儿都可以穿着长袍大马褂,戴着小圆顶帽,拄着文明棍儿,四外八村的人无论是谁,老远见着都要鞠一躬,尊称先生。 老人坚守《三字经》“留子千金,不如一经”之古训,没有给孩子们留下千顷房子万顷地,多少辈儿传下来唯有满满三大屋子的书,这给他们家带来巨大荣誉的三大屋子书呀,谁知道呀,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却给冀中这个普通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那个时代,横扫一切魔鬼蛇神,破四旧,他们家因为给皇帝家当过老师,因为藏有封建主义的图书,当然成了破四旧的首当其冲!当红小兵们喊着“横扫一切魔鬼蛇神”的震天口号,手里拿着各种工具,推着小拉车,打算把这些图书付之一炬的时候,今天找我的这位老大爷的父亲异常地镇定,那天穿着崭新的长袍大褂,戴着那顶小圆帽,用文明棍儿把门一横: “孩子们呀,你们家去可以问问去,你,家去问问去,你老祖是不是在这张桌子上学的打算子;你,家去问问,你老爹是不是在这张桌子上学的描红,刚上学的那天还把裤子给尿了,穿的你二叔的裤子,你二叔比你爹小两岁,你爹刚一穿上还撕了裤裆呢。孩子们呀,回去吧,这几屋子书不是俺们家一家的财产,它可是咱四外八村老辈传少辈接的最大的财富啊,孩子们呀,你们将来也会有孩子的,难道你们就希望你们的孩子将来是个睁眼瞎嘛!” 红小兵犹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咱们回去跟革委会商量商量吧。” 由于村子里这些红小兵的爷爷们的拼死抗 争,最后革委会达成了妥协: “书可以留下来,但是作为封建主义的代表,必须接受贫下中农从灵魂到肉体的改造!” 老人脱下来作为自己身份象征的长袍大褂,平时肩不动膀不摇,但却挑起来上百斤重的粪挑子,为家家户户掏茅子,嫩嫩的肩膀经常被压出一道道血槽子,村里那些好心的大娘、大婶子们经常噙着眼泪,提前把自家的大粪掏好,帮老人把大粪挑出自家门口: “他叔,你……”, 说着含着泪冲进自己家。她们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她们心里清楚,她们的一点帮忙兴许给村里的这个唯一的文化人带来巨大的的麻烦。 大过年的时候,大雪纷纷,家家都围坐在炕头上分享着新年的温馨、快乐,只有村里这个唯一的文化人抱着扫帚挨街挨巷地扫,无论多累,老人只要一回到家里,躺在满屋的书上,闻着那醉人的墨香,心里就特别地温暖,特别地幸福,是呀,这些书传了多少代了,可不能让这些书在咱这一辈子失没了,为了这些书,受再大的委屈再大的累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村里哪个缺德的把这事给捅到县上去了,县里专门派下来工作组。开批斗会那天,天气奇冷,滴水成冰。台子就搭在村东头的大场上,台子上方不知从哪家新媳妇家扯下来一块破红被单子,上面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八个大字。红小兵们拉来满满两大车图书,县工作组的人怕冷,一边哈着手,跺着脚,一边用这些书生起火来,在下面说笑着,小声地讨论着。 随着扛着大枪、长着大黑胡子的民兵连长一声怒吼: “将牛鬼蛇神押下台来!” 老人五花大绑被押上来。 “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 然而平时一向斯文见谁都点头微笑的老人,此时头抬得更高了,腰板挺得更直了。从后面窜上来两个红小兵,用两把粗的棍子一下,老人倒在台上,老人的呻吟声很快就被台下震天的口号声给吞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们把血淋淋的老人抬回家。老人的老伴儿一边哭着: “造孽呀,造孽呀”, 一边含着眼泪小心地给老人擦拭着伤口。 “去,给你爹烧锅水吧!” 老人的老伴吩咐女儿。 “妈,没柴火呀!” “还用什么柴火,就用剩下的书吧,烧了好,烧了好呀!” 灶下的火熊熊地烧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的嘴唇动了动: “书,书,书……”, 老人不知道哪来了一股子力气,一个个子折起来,冲到外屋,发疯似的用双手从灶火里往外掏书,然后一下子整个人都扑过去,把火扑灭了。然后发了疯似的用纤细的手指挖地,挖地,指甲挖秃了,“滴滴嗒嗒”地流着血,最后挖出一个大坑,老人把从火里掏出来的书埋进坑里,又在坑上面压了个大水缸,用头“咣咣”地撞着水缸,大哭着: “爹呀,老祖宗呀,孩儿不孝呀,没有保住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宝贝书呀,孩儿不孝呀!” 哭声越来越弱,最后倚着水缸气绝而亡。 听完老人的哭诉,我的心情格外地沉重。捧着这本用生命保存下来的书,这传了好几百年的文明的火把,我能做些什么呀!我除了打打字,给人家补补字还能干些什么呢?现在是什么社会,市场经济,出一本书要多少钱,三四万呀,恐怕这本历经了几百年,逃过了熊熊大火劫难的书,又要被金钱至上、读书无用论的大潮卷走! 救救文化!救救图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