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落地(组诗)/ 作者孙梧
● 风过崮山
听到风声,父亲就从石碑和砖土里出来
顺路向东,带着炊烟和泥土一路追随
节奏还是汶水的节奏,荒草已经布满山坡
在田埂边,手持烟袋
闻闻几株尚未砍伐的玉米秸
风放慢了速度
漫过初冬的田野,和屋顶
院墙脱落,鸟巢筑起,梧桐老去
这些风,冷冷的,吹着破损的窗户
漫过灯下母亲的脸时
父亲已经变成尘埃,被风吹进母亲的眼睛
刚刚做好白内障手术的眼睛
泪水湿透了正在吹的风。浑浊的风
风过崮山。风吹一程,又吹了一程
顺着山路、土路、柏油路、水泥路
侵入了我居住的城市,冲撞着钢化玻璃
每一次冲撞,都敲击着我的灵魂
这些风啊,一次次传递着崮山村的音讯
也一次次想替苍天,吹瘦我的余生
● 收花生
中秋过后,凉风开启,菜园里成熟的半亩花生是母亲的
牵挂。从春天布沟、撒种到浇水
风吹雨淋、虫叮虫咬
母亲每天拄着拐杖到地边静坐
有时候除除草,有时候和村里人聊聊天
成了年迈母亲生活的一部分
我在前面拔花生,母亲在地里帮忙
花生壳上粘些湿润的泥土
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母亲用拐杖的眼神看着满地的花生
挂着说不出的喜悦,就像看着小时候
那些年,父母在前面拔,我在后面捡落花生
野花开满了田埂,也开到了不远处父亲的坟茔
风继续刮,刮干了汗水
和母亲眼角那丝微小的疼
父亲去世后,这半亩是家里最后的自留地
我知道,母亲一辈子陪着父亲种花生、收花生
地下的他,也会尝到新鲜的花生
● 乡村秋月
这些年,明月照常从东面升起
月光像往年一样落到田野里
落到屋檐下,落到刚收获的庄稼里
然后又顺着树叶、红瓦流下来
惹得家狗叫几声
这些年,一壶浊酒照常温热
几碟小菜摆在八仙桌
人们忙于杀鸡剁排骨,忙于酒桌的笑语
在月光下品尝月饼,没有诗句吟唱
孤独并不在月色的寂静里
并非山野秋色
当然,今夜月下的村庄还是归于寂静
回乡的人连夜赶往城里
追赶明早的班
依旧奔波在生活的琴弦上
弹奏出两鬓入秋浦、猿声催白发的古曲
抚慰尘世
● 一到村庄,我就遗落
路过村庄时,我看见衣衫褴褛的老人
像遗落的麻雀。村头的古树旺盛
烟袋悠长,看不到屋顶的炊烟
我还是走进村里,满目都是陈旧的草房
露着木梁。院墙内是杂草
和山路一样被覆盖、被荒废
还是无人问津啊,风照旧吹拂
我不敢敲开任何一个门
像敲开另一场梦,不敢问候老人
不敢安抚荒废的田野
也不放过任何一个牲畜
只见墓碑,字迹面目全非
可是,我还是一次次让自己
抚摸生锈的农具,拔草锄地
在田地里播下种子,然后行尸走肉
● 乡村雪路
落在地上的雪,积累了一冬的雪,下了一夜的雪
在清晨显得如此安静
从村到镇小学只有五里路
小女孩走在上学路上,在雪地慢慢行走
在雪地里,玩着嬉笑着
慢慢行走,从村到镇小学只有五里路
她的奶奶拄着拐杖追不上来
她城里的爸妈追不上来,她地下的爷爷追不上来
追上来的还是那阵入怀的寒风
吹的她抖了抖,像极了雪地里几粒低低的鸟鸣
甚至跟在身后的黑色小狗
在雪路里是那么地黑
● 蓑衣曲
它静得像草屋一样,更像是标本
每逢雨天,就落几滴泪。它身上的灰尘
落寞,偶尔有蜘蛛编织过网
三十年前就依偎在父亲身上
曾经爱过田野,村庄
拨弄过雨滴,撒过语句,关心过生活
像河边的蒲苇,找到家的方向
三十年后,父亲到了一个没有雨的天堂
它以为,整个世界已经都是晴天
它不再活着,也停在了无雨的角落
一直就住进往事里,被一段时光隔开
那已是往事了。往事往往是旧日的事
在蓑衣上面,也许只是遗留了
一个男人的泪水。没有来时的路、归去的目光
我要遗忘已经不可能
我要在草屋拆除前,或是再过一些日子
在一场雨景中,伸出我的手
把它穿在世界身上,唤回消失已久的灵魂
● 草屋
这些布局不一的草屋,比落日高一些
比槐树、杨树矮一些,再往上就是麻雀的家
鸟鸣停歇在树上,蝉鸣也是
地面是天井,粮食堆在屋前的土炕上
院墙外是胡同,杂草丛生
每当阳光从草屋间出走,炊烟散去
15瓦的灯光就会明亮下来
风总爱吹拂窗棂,吹起几声犬叫
像山谷里的水流声,清脆、安静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郁郁葱葱树林
一望无际的田野,喜欢从村前的河流里取水
浇菜、做饭、喂养家禽
从村后的山坡上取石,从庄稼下面取土
修缮草屋,抵挡西风和雨水
让草屋成为最后的家
让那些留守的老人和我一样,成为村庄最后的守护者
和墓碑前的野花一样
比泥土高一些,比坟冢又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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