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汇报 作者: 沈飞龙 单位组织去贵州旅游,可以自费带家属,我便动员妻子同行。妻一听五千五百多的费用连忙摇头,可又听我担忧同住的打呼影响睡眠,马上就说:那我……还是……去吧。 我知道她是为买房贷的那笔借款操心,便笑着问:不心痛啦? 妻闪来一眼反问:钞票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我们从荔波奔赴安顺。由于四天的旅途劳累,大家纷纷在车行声中打起了瞌睡,妻和我也先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待我忽然惊醒时,正好瞥见一缕阳光照在妻的手上。阳光很淡,却是我们在多雾的山地行走四天来的第一次相见。我精神为之一振,正欲放眼阳光下的贵黔,目光却蓦地停留在妻的双手上,再难离开。 这是一双多么糙老的手啊!指关节处聚集着刀刻般的粗短的皱褶,手背上密集着粗大的毛孔,毛孔间爬行着蚯蚓般的青青的血管,左拇指指甲旁裂着一个二毫米多的小小肉刺,看得我一阵心痛。 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妻的手啊!这双医生之手何时糙老成这副模样?结婚三十年来,我基本知道爬上妻的眼角的第一条皱纹,夹在妻的青丝中的第一根白发,却完全不知道妻的手何时开始变得糙老,而且糙老到这番地步! 我明白:自从妻和我组建家庭、竭力为家尽责开始,这双手就注定了粗糙老化的命运。 婚后我负责厨房之事,妻则包揽其他家务。一年后儿子来到人间,妻便格外操劳起来,夜里喂奶、每周两个夜班已算小事,天天抱着儿子上下四楼才算艰辛。翌年,我们“文革”一代必须在工作之余把岗位、前途所需的文凭一一补上。妻因是工农兵大学生而免遭其苦,我则师范培训不算学历,须从初中补起。为了让我专心自学,妻连夜班也带着儿子,直到1988年我去东京留学,五年里几乎没让我为儿子分心过。五年里的五百二十多个夜晚,她都带着儿子值夜班,承受着超常人的身心之累,却从没向我抱怨过一句,更没出过医疗事故。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想象:每当妻在医院夜班,听见儿子在她的值班床上大哭,她的心里是何滋味? 在日本留学和浦东工作的七年里,我无数次地心中作痛:妻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三头六臂地开炉烧饭,脚下生风地洗涤收拾,安顿好儿子躺到床上,早就累得精疲力竭!这2558天的超负荷日子,妻都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也只是从她的信中略知一二——妻子从不给人写信,我在日本时却是每周一封,而且总是两三张信笺。她在信里难免会透露: 前天高烧及时吃药裹在被里仍然发冷,早晨儿子发觉不对,自己下床小好便喊饿,我怕起来烧饭延长病期,就说妈妈病了,儿子就乖乖地上床陪我,隔了一阵叫我推我,不见回应大哭起来,以为妈妈已经死了,中午听见老陆(邻居)回家,鞋子不穿跑去告诉,妈妈生病我饿…… 我淌着热泪给妻写信,要她保重身体,给儿子备点吃的,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孩子。妻回信说: 我不知道你的经济情况,出国背的2.5万债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还是我们省点牢靠,所以月月自己借车去买煤饼,分六趟搬到4楼,趟趟都要在3楼坐会,否则眼睛直冒金星,一颗心跳得扑出来了…… 我又一次泪如泉涌,心如刀割。她从每月几十元的工资里硬抠下来的这点钱对于那笔债务完全是杯水车薪,可是妻仍然一厘厘地抠,一分分地省…… 从我筹备留学开始,妻就不安起来。当时还住一室小户,妻不用补文凭,可以比我早睡,当她见我借下巨债,如在国外挣不回来不堪设想,在床上的辗转吁叹就日甚一日。我知道她非常非常地不赞成这个决定,可她却始终没说一个不字,她认同男人主外拼搏事业女人守内相夫教子这个传统。从我自学日语到正式东渡,三年多她只是问了三句:东京找得到工作吗?又要读书又要打工身体行吗?回来还有好工作吗? 妻的提问非常实际,句句都是关键所在。我的回答却欠底气,并不能让她宽下心来。后来,面对所有人的担忧,她都平静地这样回答:轮戁(什么)是戁吧。 两年后,我还清债务,尚有余款。回到家里,母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你这个老婆听任你冒险,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当时我没回答母亲,现在我要大声说出来:不赞成而默默承受,这是大智若愚者的胸怀。 我的心随着车外翻涌的雾霭持续地绞痛着,当柔弱的阳光再次顽强地冲破迷雾歇在妻的手上时,我赶紧取出相机为妻的双手拍了个特写,我要用来教育儿孙:这手上每一个触目惊心的皱褶毛孔,都是我们家的一个日子、一块基石,妻的双手是支撑我们家的顶梁大柱! 雾霭变得稀薄起来,阳光绸缎般地滑进车内,妻的双手也因此添了几分生气。我的眼久久地交织在妻的手上,感激与幸福涌遍全身。当妻随着车的拐弯靠过来时,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她粗糙的手上抚摸。 这是我结婚30年来第一次抚摸妻的双手!我的心里流淌着甜蜜的柔情,还有那绵长不绝的一辈子的歉意。合着妻的平和的呼吸,我深情而轻轻地用心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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