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稳)生命的长短其实并不十分紧要,重要的是要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但在身不由己,或者自己力有不逮时,就需要放弃。 在我的作品《水乳大地》中,我曾经设计了这样一场对话,一个洋人神父告诉西藏寺庙里的老僧:“自从世界上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后,人们连走路都要小跑。”而老僧的回答是:“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我不明白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 如果说这个时代是一列风驰电掣的高速列车的话,我们大家都是在拼命追赶的可怜虫,或者是身不由己的乘客。可是我们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这是由于我们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我们的烦恼也就永远得不到消除。可是,势必会有人对这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厌倦,他们需要慢下来,甚至停下来。他们更需要知道:为什么活着? 于是,慢生活就成了一个时尚的词。时尚的东西,总是人轻易得不到的奢侈品,如果一个慢腾腾过日子的人不再被人鄙视和嘲笑,甚至叫人羡慕,那正说明了我们的生活节奏是多么的慌张和凌乱。我们已经习惯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可是一旦你成天像一台机器一样高效率地运转,你会感到生命在以同等的速度奔向死亡。真想停下来歇一会儿,这是许多人的感叹。但人最奇怪的地方是:舍不得放弃。 年初时我去北京,顺带拜访一个老朋友,一家国有企业的老总,我的一个好大哥。他上个世纪70年代大学毕业就去了西藏,从最基层干起,一直在西藏干了20多年,人到中年以后才调到北京工作。我特别羡慕这位大哥挂在办公室里的一张英姿勃发的巨幅照片,那是他在藏北草原工作时,和一群藏族朋友的工作照。我可以从这照片中读出当年他艰苦而浪漫的生活,跃马挎枪,驰骋千里草原。一个血性男儿,不就是梦想着这样的生活方式吗?也许他活得很辛苦,但内心一定很放松、很快乐、很自豪。去过藏区的人,都会找到生命中最本真的一些东西;离开西藏的人,又总是对那些日子深怀眷恋。这就是西藏的神奇之处,也可能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的生活有问题。 这次见到大哥后,他一脸轻松地对我说:“辞掉了,辞掉了,我终于自由了。”早些日子就听人说他给北京市委打了报告,请求辞去集团老总的职务,退隐二线,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偌大一个集团,上亿资产。老总的位置其实就是一个“打工皇帝”,有职有权有钱,多少人做梦都想呢。 大哥离退休还有三年,我见过许多在他这个年龄段上的官员,不到法定退休年龄的最后一天,是绝对不会从职位上挪开屁股的。更有甚者,修改年龄以多混些时日,这样的荒诞剧相信各位见得也不少。但像大哥这样主动请辞的,倒真不多见。过去总是听他抱怨累、压力大,似乎连眉宇舒展开来的时间都很少,而此刻的他一脸淡定从容。我理解这样一个闯荡过西藏的人,境界自是有与别人不一样之处。我说:“不干也好。你多干3年,也许本该活90岁的,却因为透支了生命,或者干得不愉快,只能活到70岁;少干3年,心灵自由了,就等于给将来积攒寿?岁。” 生命的长短其实并不十分紧要,重要的是要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但在身不由己,或者自己力有不逮时,就需要放弃。放弃需要勇气,放弃也能赢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大哥说,他打算回到拉萨去,在那里筹资建一个牦牛博物馆,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桩事情。大哥打开电脑,让我看他做的设计方案,那一刻,我感觉他就像一个民俗学者,或者像一个理想主义色彩浓郁的热血青年,完全和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判若两人。但我认同并理解大哥的决策。因为他有西藏生活作为人生的一个巨大的参照体系,他在京城的喧嚣和繁忙中,时刻都在回味西藏的纯净和悠然,他在为企业打拼的商场搏杀中,时常也在怀念藏北的牧场上牛羊悠闲自得的鸣叫和一望无际的草原。也许,活到这个年龄的人,是应该停下来,蓦然回首一下,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个“他”,是在灯火阑珊处,还是在雪山圣湖边了。 放弃就是放慢自己的脚步,消除内心无止境的欲望。佛经上说,世间诸般苦痛中,有求不得苦。既然不想吃那些苦,那就不求。不求先得无欲,欲望减少了,你再看看自己的脚步,是否慢下来了?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一样,你又着什么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