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正武
我妹妹是十岁那年傻的。那年我刚考上县中,正雄心勃勃地做着名牌大学梦。忽一日,妹妹病了,高烧不退;乡卫生所看不好,才抱到县医院来。我因功课紧,也没顾上多问。看一眼就回学校了。谁知妹妹病愈后,人就傻了。 一傻,仿佛就不是人了,跟牲口差不多。后来我每次回家,从不进妹妹的房门。偶尔她跑出来玩,我也尽量回避,怕沾上了傻气。妈常对我说,当时家里怕花钱,才把妹妹的病耽搁的。言外之意,省钱是为了一门心思供我上大学。我也曾被感动过,甚至暗暗发誓,等我大学毕业挣了钱,一定送妹妹去最好的医院治病。 可当我真的就业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我挣的钱除了交房租和日常开支外,已所剩无几。别说送妹妹去看病,恐怕连路费都凑不齐。在职场上艰苦打拼了六七年后,情况才略有好转。我的收入增加了,还存有几万元的存款。但谈朋友要钱,买房子要钱,结婚更要钱。我实在不愿把钱白白花在傻妹子身上。那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去年上半年,我父母相继去世,妹妹无依无靠,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妹妹接到了城里。 我租的是两居室,原计划结婚用的;租金几乎花去我一半的工资。但妹妹一来,计划全打乱了。更伤心的是,女友一看见妹妹的傻相,立刻抹了脸,逃之夭夭,从此和我掐断了联系。那晚,我万念俱灰,坐在昏暗的小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无奈无助之际,我不禁想起了好朋友瞿德平。他的命真好,父母还健在呢,就把三千万资产划到他名下;还让他做了家族企业的副总经理。而我的爸妈呢,只给我留下一个傻妹妹。老天爷真他妈太不公平了…… 我胡思乱想,也不知坐了多久,一个硕大的身影慢慢移过来,是傻妹子。我坐着没动,她却在黑暗中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怯生生地说:“哥哥,我饿。” 我这才想起,还没有做晚饭呢。傻妹妹不是布娃娃,她也有求生的本能。而在这个世上,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我不给她吃的,她就会饿死。这一刻,同情和怜悯像潮水一样涨满了我全身,我不由抱住妹妹流下了眼泪。妹妹用袖子给我擦脸,还口齿不清地说:“哥哥莫哭、哥哥莫哭。我听话、我听话。”
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不是哭她,而是哭我自己。这些年来,我何曾关心过妹妹一点点?每当她欢天喜地扑向我时,我总是厌恶地把她推开,要不就躲得远远的。在朋友面前,我也从来不提有这个妹妹。我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我终于想通了,决定此生不婚娶,一辈子和傻妹子生活在一起,照顾她、呵护她,让她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 以前,爸妈只顾干活,不在家时总是把妹妹锁在屋里。她饿了就喂一口饭,脏了就擦一把澡,结果她什么也不会干。我就从吃饭、穿衣、梳头、洗澡开始,一点点手把手地教她、训练她。其实,她并没有傻到白痴的程度。只是智力出现了障碍,十岁时大脑就停止了发育,她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大女孩。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半年多的反复训练,她终于慢慢学会了自理。而且似乎一天比一天可爱了。 每天我下班回家,她总是飞扑上来,紧紧抱住我不放。“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连吃饭、看电视也小鸟依人般挨在我身旁。让我享受到一丝苦涩的天伦之乐。 每当家里来了客人,她更是欢天喜地,抢着端茶倒水,还为客人削苹果。客人告辞时,她总是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叮嘱人家下次一定再来玩。她那天真无邪的过分热情和孩子般的纯洁友谊,总会给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事们都喜欢到我家来做客,为的就是能和她逗逗乐子,看她表演节目。有时我倒心酸地觉得,傻妹子就像是一个高级玩具,一个会说话的宠物。 令人烦恼的是,妹妹和大多数智障女一样,身体发育得格外充分。二十几岁的她:粉红的脸蛋,健硕的乳房。成年女子有的,她一样不缺。但她懵懵懂懂,不知害羞。常常当着我的面换衣、洗澡,或者调皮地钻进我的被窝,挨着我睡觉,令我既尴尬又惶恐。有一回我带她到公园去玩,一不留神让她脱离了我的视线。结果,等我再找到她时,她已被几个坏小子围着推推搡搡地调戏,而她却嘻嘻哈哈浑然不觉羞耻。从此,我又添了一块心病。每次出门时,都得时时刻刻小心守护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一个雨天的黄昏,瞿德平打电话给我,说他得了一瓶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茅台,要带到我家里来共饮。这家伙,最近好像特别烦,老是约我喝酒、泡茶楼。我借故推托了好几次,现在他竟然找上门来了。我一直无法理解:他有豪车、有别墅、有用不尽的钞票,有换不完的漂亮女友;他的烦恼究竟从何而来? 倾诉和独白好像是有钱人的专利。作为穷朋友,我只有当听众的分儿。瞿德平到来时,我正在厨房忙活,是妹妹开的门。她的一声童腔“德平哥哥好”,居然让这个另类大为感动。他急忙跑到厨房问我:“嘿,有这么好玩的妹妹,怎么没告诉我?” 我惭愧地说:“家门不幸,藏还藏不及呢。”
瞿德平摇摇头,转身去逗妹妹玩。当我做好菜端到客厅时,他俩早已打得火热,正玩着锤子镰刀布的游戏,瞿德平自然是让着妹妹,妹妹老是赢,高兴得又叫又跳。结果,整个晚上,屋里都成了他俩的天下,没我什么事了。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妹妹死死抱住瞿德平的腰,不让他走。在我的再三哄劝下,她才哭着把手松开。
我送瞿德平下楼,他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还沉浸在和妹妹的嬉闹之中。直到开车门时,他才猛然拍了一下脑门说:“嘿,也奇了,我原是带了满肚子烦恼来的,怎么无意间都被小曼清空了?” “废话。”我轻轻叹了口气,“她就一傻丫头,哪有那能耐?” “真的。”瞿德平感慨道,“这个世界太虚伪了,人人都在算计,人人都那么功利;你防着吧太累,不防吧又怕上当。只有和小曼在一起,我才全身心地得到了放松,才体验到了人类最纯真的友情。罗超,你妹妹是个超级宝贝呢,你要好好珍惜呀。” 我以为瞿德平不过是在安慰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哪知他却是认真的。此后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来找妹妹玩,还给她买了满屋的玩具。看见妹妹越来越依恋他,我隐隐察觉到,妹妹的感情天平,似乎在悄悄地向他那边倾斜。这也难怪,我和妹妹在一起,除了训练就是教化,很少有长久的耐心陪她玩耍;而他则正好相反,就没有玩够的时候。 一次偶然事件,改变了生活的轨迹。 那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妹妹不在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忙打电话给瞿德平。他说不在他那儿!放下电话,他即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别看我总拿傻妹子当包袱,但这个包袱真的丢了,才知道她对我是多么的重要。我们开着车在大街小巷转了半个晚上,最终在邻区的派出所里找到了她。 令人尴尬的是,妹妹在第一时间投入的,竟是瞿德平的怀抱。我没好气地训斥她:“平时教得好好的,一个人不许出门,你怎么不听话?” 妹妹傻笑道:“我从窗子看见德平哥哥了,喊他他不应,我就跑下楼找他,他开着车走了,我没追上……” 瞿德平自责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有事路过你们公寓楼,本想上去看看的,又怕小曼一个人在家不合适,没想到反把她给引出来了。” 这事过去几天后,瞿德平便把我叫去,郑重地提出来,想接小曼到他家去住一段时间。他的理由有三:一、小曼懂点事了,更需要人时时照看,而他家有好几个保姆;二、小曼应该接受更好的训练和治疗,而他有这个实力;三、能给我腾出空间,好找个女朋友成个家。兄妹哪能在一起过一辈子。毫无疑问,最能打动我的就是这第三条。我都三十出头了,我渴望女人,向往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我不理解,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要自找麻烦?瞿德平懒得跟我解释,只用“我愿意”三个字,就把我结结实实堵了回来。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好意。
小曼欢天喜地地坐车走了。我终于甩掉了沉重的包袱。但她也带走了欢乐,屋里顿时变得冷清了。第二天,我便出差去了东北。因妹妹的缘故,我已经一年多没出差了。我喜欢旅途中的孤独。三个月后我才回来。一下火车,我就直奔瞿德平家。尽管天天和妹妹通话,但我依然放心不下。我怕瞿德平的新鲜劲过去,耐心被磨平了;毕竟他只是我的朋友,没有义务承担更多。 妹妹在练功房里跳舞。她轻盈的舞姿让我大吃一惊。三个月不见,她臃肿的身材变得苗条了。瞿德平告诉我,他严格控制了饮食,实行营养配餐,不让她多吃,更不给她吃甜食,还专门请来一位舞蹈老师教她跳舞。现在从外表上,已看不出她是个有智障的姑娘了。 妹妹欢叫着扑进我的怀抱,她还没有忘记我。我抱起她掂了掂,感觉她至少轻了五十斤。我也拥抱了瞿德平,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 “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他神情怪怪地说。 “什么意思?”我诧异地问。 他挤挤眼笑道:“我要和小曼结婚,你同意吗?” “啊?”我震惊无比,以为听错了,忙要他复述一遍。 这次我没听错,他就是这个意思。他还补充了结婚的理由:他喜欢妹妹的绝对天真和单纯,而且这种天真和单纯的特质是永远不会因环境的改变而变化的。他甚至宣称喜欢妹妹的“傻”。说在现实生活中,谁不希望对方傻呢?因为和傻人打交道轻松、不费力,不担心上当受骗;不用耍手腕、使心眼,简简单单。所以人们总是称最喜欢的人为“傻小子”“傻丫头”“瞧你这傻样儿”等等。我相信瞿德平喜欢妹妹的傻是真心的。因为他曾被太多的聪明女人耍过、骗过、坑过、伤害过,所以妹妹的傻才显得弥足珍贵。 妹妹出嫁的那天,和所有的新娘一样美丽、娇媚。她披着婚纱,紧紧挽着瞿德平的手走上红地毯。宾客们纷纷献上美好的祝愿。望着她孩子般蹦蹦跳跳欢乐无比的身影,我忽然想,妹妹虽然傻,但有人疼,有人爱;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不是人人都梦想着返老还童吗?而妹妹一生都是童年,她永远生活在童话世界里,这算不算是她的一种福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