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丽质打娘胎里带来,肤色尤白,乡人俗称“晒白皮”,意谓不仅晒不黑,甚至越晒越白。毒辣的夏阳下,女伴们顶着湿毛巾,戴着草帽,还撑着一柄伞,仍免不了晒黑了胳膊与腿。她呢,若无其事地光腿在场地上翻稻谷,肌肤如银,熠熠生辉。撵鸡的领家大婶伸颈瞅着,啧啧赞叹:像面捏的!
她从小心性便高,慧眼慧心,成绩好,她能感到心里藏着一对翅膀,她听到心底一个声音:总有一天,我会飞走的,我不会永远留在这里,这里的天空多狭隘,龌龊。粗俗的农家伯叔,肥胖黑脏的农家婶婆,皆令她有着感官上的厌嫌。尤其要命的是,周围女伴,长舌,闹气,烧包,搞派别,耍小心眼儿,使小性子。她们妒忌她,总是恶意挑起一些小事故,存心找她碴,给她难堪,群体性跟她过不去,琐琐碎碎,看不见摸不着的流言,切切察察的碎语,令她怅恨而无奈。 有件事,深层次地伤害了她。班里有位白净的男生,功课也好,他俩一说话,周围便嘘声一片,不用回头,她知道来自她村庄的几个小女生。她们编造了不堪的细节在班里传播,她和他如何在玉米地里亲嘴,甚至脱光了衣服……多大的耻辱啊!她连死的心都有。她想不通,同村的女生,怎么老是和她过不去,她们把聪明才智都用到对付她身上了,功课一门不门…… 快长大,快离开这里!她一面催逼着自己用功,一面鄙夷着周遭的一切。她愤愤地向母亲抱怨,她以为自已不应生在这里,不应与这些无理想无追求,庸俗的人为伍。她掐算女伴的出路:小学或初中毕业,学两年裁缝或理发混混手,逃避农活,等到二八年纪,便由着媒婆将自己重彩礼典押给山外街道某殷实人家,婚后,挺着个大肚子坐在点心铺或商店门口收钱…… 一群狗尾巴草。一群平淡无奇的喇叭花。她将自己严格地和伙伴们区别开。 渐渐地,她连爹娘也不耐烦起来。家里的灶台乌黑得令她难受。油罐上厚重的油渍令她一触便呕。爹不刷牙,老是拿毛巾在牙齿上擦……弟弟抠脚丫令她深恶痛绝。娘生气时的骂令她难堪。她一次次抗议,家人皆诧异:村里人家不都这样?她家算干净的了! 她也承认,娘算得一清爽人,将家拾掇得窗明几净。可,她克服不了厌恶,视觉上的,听觉上的,心理上的。 家人对她都很无奈,都叹气:你不该投胎在农村,你该投胎在城里。 而她听了更觉沮丧,这些,全是她的沉重,系着这些,她那对翅膀会一飞冲天吗? 烦恼像蛇纠缠在心底;郁闷是只小兽,不甘心关在心笼里,左冲右突,撕噬着她幼小的心。她动辄发无名火,生气,和家人闹别扭。
一日,她为一鸡毛蒜皮的事又和弟弟大动干戈。她操起一竿长竹,向弟弟扫过去。弟弟的腿立即红肿青紫。她吓坏了,她怎么了?她心里藏着什么样的恶魔,竟使她向亲爱的弟弟下毒手?她受着良心的磨难。
她一个人躲在竹林里哭,心疼弟弟,更痛恨自己。娘寻了来,拉住她的手。娘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娘说:都说你聪明,考你一个问题:竹子是不是草?竹子怎么会是草?她不屑地摇头。娘拍手:果然难倒了吧。告诉你:竹子是草。
她不信,去查科普小册,竹子果然是草。是最高的草。 她痴坐在竹林里,读竹。竹子从来不曾抱怨自己是草,它也从不迁怒于周围的草,它聪明地将自己一径拔高,草们的飞短流长便奈何不了它。它憋着一股子心劲儿,直往云霄上蹿,当它和蓝天白云青山小鸟近距离对话时,周围的草,谁也不能对它侧目,撇嘴,冷眼,讥嘲。它融于草,而高于草。竹是最睿智的草。竹是草的最高理想。?? 从此,她变了一个人。她好脾气地对待家人,有礼貌地招呼左邻右舍,变法子和伙伴们打成一片,她发现,她们的面目不再可憎,她们亦有可爱点,她们勤劳、务实,热心,就像山里的扒根草一样,是山区不可多得的风景呐。花草树木飞鸟鱼虫皆那么灵动可爱,她的每一天都那么丰盈愉悦。?? 那一年,她成为全县的高考状元,成了这所山村中学有史以来唯一的大学生。省市各家媒体都赶来采访,那篇报道的题目便是:《竹是草的最高理想》,题记摘自她的日记:不要怕埋没于周围的荒草中,只要心怀竹的美丽梦想。??
大学毕业前夕她便考研,继而出国。如今,山里的娘常守在电匣前,只为看某位国家领导和外国总统会晤的画面,因为,她常常端坐在这位国家领导身后,边记边翻译。村里有一所名曰“草之梦”的希望小学,校园里种植着一大丛葱勃浓郁的竹子。连娘也不知道,这所小学是她匿名捐建的。她希望在每个山娃子心里都移植着一个关于竹的绮丽的梦——她真正挺拔成一株竹,怀着草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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