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复员回来那一年,我11岁,哥13岁。你穿没有肩章的绿军衣,远没有照片上神气。照片上,你骑着马,意气风发地驰骋在乌拉特草原上。可是眼前的人,只有疲惫的眼神,拉碴的胡子,唯一像照片的地方,就是那身笔挺的旧军装。你说:“过来,叫爸爸。” 我和哥都抿住嘴,没说话。 记得那时,你还找不到工作。妈妈说,你在草原上当兵太久,不适应外面的生活。可是你不甘心坐在家里,一个月之后,在十字路口支起了修车摊。每天放学,哥接我回家,都能看见你挂着满是黑油的围裙,帮人补胎打气。我的同学终于发现了,他们说:那不是谁谁他爸吗?看英雄修车摊了。 也许,同学没有嘲笑的意思,但传进我的耳朵却格外难受。那天哥带着我,折回你的车摊,说:“爸,你应该搬到后面的那条马路修车,那里下班人多。” 你愣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嫌我修车丢人了?” 哥反问你:“你工作都找不着,还觉得光荣啊?” 你立时火了,说:“我既不偷也不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有什么好丢人的!” 哥却用鼻子哼着说:“你说不丢人就不丢人了?别人的嘴又不长在你身上。” 他说完,就拉着我走了。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你愤怒的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神情。许多年后,我都一直记得,那是被自己儿子刻薄、女儿厌弃的悲凉吧。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出现在我放学的路旁,只是每天清晨都看不见你的身影。一次我问妈妈,你去哪儿了?她说你搬到一条很远的路上去修车,所以要早点出摊了。 那一刻,我望着窗外严冬漆黑的早晨,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二 我13岁那年,你发现了妈妈和另一个男人的感情。那天我和哥放学回来,正看见你打了妈妈一个响亮的耳光。你拿惯枪和马鞭的手没深浅,妈妈被你打倒在地上。你双眼赤红着大喊:“以后不许再和姓顾的来往!” 哥恼怒地冲过去,一把推开你说:“不许欺负妈!你不在的时候,都是顾叔叔帮我们送大米换煤气。你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说他不好!” 哥的话让你呆立在原地。这么多年,你大概从没想过我们是怎样过的吧?你真的没资格去责备她。在她重病的时候,是顾叔叔背着她一路赶去医院。你回来之前的每一年的秋天,都是顾叔叔扛着百来斤的白菜,送进家里的地窖。而你呢? 那天,妈在卧室里哭了一夜。记忆里,你们再也没有吵过一次架。只记得那个周末,你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带我和哥去新开的电玩城玩游戏。你不会玩,只站在一旁。脸上紧绷的表情和整个电玩城都格格不入。我和哥都以为,你和妈和好了才会大发慈悲。可是当我回到家才发现,家里属于妈妈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哥毕竟比我大,很快就反应过来,拉着你问:“妈呢?是不是走了?” 你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充耳不闻。哥恼怒地说:“你是不是故意把我骗去玩,让她找不到我们?” 你突然大吼了一声:“大人的事问什么问!” 我被你威严的样子吓住了,可哥却暴躁地冲出去。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哭。 你听得心烦,走进来,说:“别哭了。”可我看着你的样子,哭得更凶了。你大概是在草原上太久了,熏染了蒙古族人的性情,忽然就扯开嗓子,唱了一首蒙语歌。低沉的嗓音,像马头琴一样苍劲委婉,反反复复唱着那个单一的旋律。你说,这首歌的名字叫《梦中的额吉》,讲述着一个孩子想念母亲的故事。你说,草原上的孩子,即便想念自己的母亲,也要扬鞭策马,因为他们要让自己快一点长大。 而我在你并不动听的歌声中,睡着了。 三 是很久之后了,哥才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他去找妈妈了。妈妈和他说了很多,比如顾叔叔虽然善良,却不想带着我们。他们要搬去顾叔叔的老家,让我们理解她。 而我们兄妹好像都在那一天长大了,开始安于不满意的生活。 哥18岁那年,没考上大学。他不准备再考了,你也没反对。后来你的老战友打来电话,介绍你到KTV做保安。那时在修车厂上班的你听着每月4000元的工资动心了,求他把哥哥也带上。 哥问你:“咱们是不是就算看大门的?” 你轻描淡写地说:“职业不分贵贱,看大门怕什么。” 可是你们报到的那天才知道,4000元看大门并不容易。人家看中的是你退伍的背景,因为所谓聘请保安,不如说是雇用打手。你没有和你的战友告别,就带着哥离开了。你走在繁华的街头,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一般,心里说不出地堵。 但哥却拉住你说:“你走吧,我想在这儿干。” 你忽然发了脾气,说:“你敢!” 他说:“你不是说职业不分贵贱吗?你这会儿又清高上了,算什么?” 你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嘴巴:“那是职业吗?那是流氓!我穷死,饿死,都不能做。” 哥却昂着头,大声说:“我明白地告诉你,我等离开你的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当年你一巴掌打走了妈妈,现在你一巴掌打走了我!” 说完,哥就转身跑去报了名。而你被说中了痛处,一瞬溃败下来。 四 哥上班之后,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你和我。现在想来那时的你,一定想和我沟通吧。可你只会干巴巴地说,学习怎么样?想吃什么?以后千万别像你哥。我听着,变得更加讨厌你。 是你打走了妈妈,打走了哥哥。可惜我不像哥,没勇气也没能力离开你。 我考上大学那年,你高兴极了,把哥叫回来喝酒。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哥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要是妈也在这儿就圆满了。” 你没生气,只是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说:“可惜了,可惜了。” 那是2010年,我第一次发现,你刚硬的脾气没了,50岁的你已是满头白发。你醉醺醺地握着酒杯,看着我,又唱起了那首《梦中的额吉》—— “吉祥的彩云,是阿妈的祝愿,缥缈的呼唤,缭绕在心间。亲爱的额吉,在那天边眺望着我。” 这首歌,在2011年,因为一个蒙古族男孩在电视上的感人演唱红遍全国。而我们家却在那一年出了大事。 五 九月,我刚返校不久,哥就在他上班的KTV闯了祸。他在老板的授意下,把一位闹事的客人打伤了。我知道的时候,他在看守所已经关了近一个月。我赶回去的第三天,客人终于撤诉,哥被放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哥一路都在自得。他说:“你看,我们老板后台硬吧,说保我就保我。” 你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那天,你的战友也来了,还带来了哥的工资,告诉哥说:“你以后就不用来了。” 哥急了说:“为什么?我为老板都拼命了,他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我爸和你说什么了?他老糊涂了,就会给我捣乱,你别听他的。” 你的战友却拍了拍我哥的肩膀说:“孩子,你以后都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人家为什么撤诉吗?” 哥摇了摇头。 他说:“是你爸,在人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他都50多岁了,一辈子刚强没跪过人啊。你好好想吧。你再爱你妈,这么多年,她都没回来看过你们。你再恨你爸,他把你们一个一个拉扯大。” 说完,他就走了。哥一个人愣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你走过去,劝他说:“算了,不干就不干了,再换个工作一样的。” 哥却突然嚷起来说:“你干吗帮我!你干吗对我好!你不知道我恨你吗?” 尽管他口气无比强悍,可他却早已哭得涕泪横流。你抱过他的头说:“你是我儿子啊。你恨我,是你的事,我对你好是我的事。” 我第一次看到哥哭得那么伤心。我也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依恋你。他把头埋在你的肩上说:“你干吗跪那个人!你一辈子的骨气,不该输给他。” 你抚着他的头说:“傻瓜,我老了,脸可以不要。可你还年轻,人生不能有污点啊。” 说着,你把一旁也哭得泣不成声的我,拉进怀里说:“我知道你们俩不喜欢我。可是,我是你们的爸爸,你们恨我也改变不了,对吧。” 六 记得在一门选修课上,教授曾说,人总是在变故中习惯找一个情绪发泄的对象,即便有时明知这个对象是无辜的。 那一刻,我忽然就想起了你。你就是我和哥在家庭分崩离析时发泄的对象吧,我们接受不了母亲抛弃我们的事实,就把所有责任都怪在你头上。其实,在这场家庭的变故中,最受伤的应该是你。 这件事,我和哥在电话里也说过。他说,他错了,他要用以后的日子来弥补。 是的,我们都错了,但还好我们有机会补过。2014年,我大学毕业,放弃了留京的机会回到家乡。我和哥约好了,要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的“额吉”,就让她存在于我的梦中吧,我只要真实的你,安好,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