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人生二 顺爷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象个瓷娃娃似的,跟年画上画得差不多的,顺爷的老父亲黑乎着眼,看都没看一眼,嘴里嘟囔着:“又是个赔钱的货。”顺爷张着小手哭着,尿撒出老高老远,尿了顺爷父亲一脸。顺爷的父亲一抹脸上的尿,这才看清楚: “儿子,这回真是个儿子,我有儿子啦!” 老人一下子冲出大门,在大街上见着谁就拉着谁的手跟人家诉说,反反复复重复那一句话: “你知道吗,这一回是真的,我有个儿子,我真的有个儿子了!” 老人家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顺子,一辈子顺顺当之意。然而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位于文安洼腹地的丰各庄,十年九涝,涝的时候颗粒不收,就是水退了,也是广种薄收。你从村里现在传下来的地名可以想见,当时那是一块多么贫瘠的土地,什么西大碱,大碱疙瘩。这还不算,兵匪、土匪、绑票的,跟走马灯似的,走了一拨来一拨。顺爷老跟我们谈起,在他刚记事的时候,从庄稼地钻出来一帮大兵,手里拿着大枪,背后背着大刀,大刀把上飘着红红的绸子,在地里挖沟、挖坑。当时人们管他们叫闹十九军。后来学了历史才知道那是在震惊世界的芦沟桥事件中退下来的中国守军,准备在文安一带和日本人再大干一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撤了。十九军走后,扛着膏药旗、脑袋上拖着长长的拉拉姑子(当地人对日本人戴的帽子的一种形象的说法)的日本人来了,村村有哭声,家家都戴孝。尽管顺爷家当时在村里还算比较殷实,但后来也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就到天津卫逃荒。男人们给人家打打短工,拉拉黄包车,刨去份子钱,这的钱那的钱,一天下来剩不下几个钱。那个时候拉黄包车的为了揽活,拉起黄包车就得跑,赶不上汽车也差不多,好多人都跑得吐了血。拉黄包车的到了老年都落了病要。女人们揽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一家子从早忙到晚也混不上一口饭吃。 顺爷的母亲就拉着年幼的顺爷要饭去,到哪要去?到有钱的人家去要,碰上个好心肠的人还好说,要是碰上个不好说话的,不给不说,还放出来大狼狗咬人。我在纪念我母亲的一篇文章就写到姥姥和我母亲去要饭,被大狼狗追得连鞋都跑丢了,姥姥是小脚跑不快,最后一下将我母亲扑到在地,姥姥的脚脖子被大狼狗给叼住了,给咬得呼呼流血。当时文安人到天津要饭的比较多,一些好心人就告诉顺爷的妈: “你到戏园子要去吧,听戏的都是有钱的,最关键的是戏园子里没有拴着大狼狗。” 当时梅兰芳正走红,天津人听梅兰芳的戏都跟疯了似的,据说梅兰芳的洗脚水大姑娘都抢着喝,据说能美容。稍微大一点买卖铺户为了招揽生意都放着梅兰芳的唱盘。这京剧本来是有钱人吃饱了喝足了消食儿的玩艺儿,偏偏这美妙的京剧竟然压住了顺爷肌肠的碌碌声,顺爷跪在戏园子外面听戏听傻了。任凭顺爷的妈怎么使劲地拧他: “你哭呀,你哭呀,你说我饿!” “还不叫大爷,赶快叫大爷呀,谢谢大爷!” 这时从戏园子里出来一个穿着大褂据说是戏园老板的人,拼命地喊着: “滚,没钱跑了外面蹭戏,滚!” 突然戏园老板在顺爷面前停在了脚步,两只金鱼眼死死地往顺爷的脸上盯,恨不得盯进肉里。又蹲下来,用他那戴金戒指的手托起顺爷的脸仔细地看着,不住地“啧啧”地称赞着: “好苗子,真是唱戏的好苗子!” 尽管面黄肌瘦,但是菜黄色的脸色也掩盖不住顺爷秀美的脸庞。戏园老板问顺爷: “想吃肉饼吗?” “想!” “想成为角吗?” “想!” 戏园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 “只要在上面摁个手印儿,保证你顿顿有肉饼吃!”顺爷的妈紧紧地抱顺爷搂在怀里:“俺们不唱戏,饿死也不唱戏!” “不吗,妈,俺想唱!” “臭要饭花子,真他妈的给你脸还不要脸了,滚!” 一脚重重地踹在了这娘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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