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后来文安洼的水稍微退了退,姥姥一家就又迁回了陈么村。但是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当地流传这样一句民谣:“河间下雨文安涝”,“淹了文安洼,十年不回家;收了文安洼,粮食没人抓。”但是赶上文安洼颗粒不收,文安人民吃不上,赶上收了文安洼,粮食没人抓,文安人照样吃不上。 一九四二年,文安洼喜获大丰收,到处都是一望无际黄灿灿的稻穗。日本人下命令了:水稻是军需用品,一律充公。凡是发现有私藏水稻或偷吃水稻的,就在正法!并且到处抓丁,给日本人收割水稻。各村被征来的民夫得都到大赵的官场上点名,民夫们全都跪了大场上,由特务“白脖儿”(当地人对伪军的一种称呼,因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毛巾故而得名,又称白狗子),拿着花名册,用枣木棍子象拨拉牲口似地把民夫拨了来拨去,稍不顺心,劈头盖脸就是一枣木棍子。 有一个老头背驼,跪不下,一个白脖儿用枣木棍顶着老头的脑袋: “老头,带备来了吗?” 备是指得联合储备银行货币,意思是你带钱来了吗,只要有钱就可以安排个稍微轻尚一点的活。老人直了直眼,没有反映过来: “老总,被没有带来,我把我老婆的对襟大袄带来了行吗?” 白脖儿抬手就是一枣木棍: “原来是个穷鬼,我让你带大袄,我让你带大袄!” 有个白脖头儿用手枪点着人们的脑门子点名:“哪村的谁谁,来了吗?”结果枪走火了,当场打死一名民工。 有个日本人看我姥爷的脑袋后面的稀疏、弯曲的、黄色小辫很好玩儿,拽着小辫儿狂笑着: “把脖子洗得白白的,撕拉撕拉地干活!” 用雪亮、锋利的日本战刀在我姥爷的脖子上蹭来蹭去,吓得我姥爷黄色的尿液裹带着屎顺着裤脚往下淌,多亏我姥姥村的开明绅士、本村保长赶到: “皇军,他的良民的有,大洋的大大的有!” 日本人把大洋在手里掂了掂,大手一挥: “傍晚割不完,统统地撕拉撕拉地干活!” 我姥爷回到家就吓得起不来炕了,没办法,我年仅十岁的大舅被迫顶我姥爷的名去给日本人割稻子,人才十岁,个子又小,身体又单薄,当时都上了冻,踩着凌查儿割稻子,腿连冻带劄(读炸),多数人到了老年得了静脉驱张,那血管都有中指粗。 我大舅被冻得,腿上、脚上裂得口都有小孩子嘴大。人家可不管你岁数多大,稍微干得慢一点,就拳脚、棍棒相加。大舅咬着牙,丁下来这一天,等散了工,累得人都散了骨头架子了,都不知道怎么走回的家。 天还没擦黑儿,姥姥就早早地站村口的大柳树底下望着,远远地望见大舅一个影儿,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呀,大舅一头扎入姥姥的怀里,娘俩抱头痛哭。 到了晚上不敢用稍微暖一点的水洗脚洗腿,村里懂点局的人说冻脚只要用热水一烫就会怕连皮带肉都带下来,姥姥含着眼泪只好用大油(猪油)往冻得口子上抹,一边抹一边问: “孩子呀,疼吗?” 大舅紧咬着嘴唇,含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 疼得大半夜睡不着,等第二天天不亮还得赶到大赵去割稻子。 四 大舅十七岁的时候,全国解放了,因为家里穷,我姥爷先后被选为贫民团的团长,后来担任村长。闹平分,分本村地主的浮财,我姥爷领着人们只分分了地主家的多余的扫帚、叉子,庄稼人最喜欢干农活,也最喜欢干农活的使手家伙。 后来村子里来了工作队,在工作队的支持下,村子里一些光棍儿、二伯流子上台,把我姥爷架空了,对地主的批斗越来越厉害,局面不是一些善良的人所能控制得了的。 一次村里开展对地主的批斗会,村子里推选苦大仇深的大舅上台坦白地主。 大舅走上主席台: “坦白就是让俺说说心里话,咱们都在一个土疙瘩上住了多少辈了,谁家怎么样谁不清楚呀,大伯是比咱们多两钱,日子宽裕点,但是咱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人家哪一分钱是骗来的,哪一分钱是偷来呀,哪一分钱不是汗珠子砸脚面挣来的,挒牙花挒下来的!咱们凭什么分人家的东西,不是自己挣来的钱,自己花着落忍呀?!要说苦大仇深,没有比我再苦大仇深的,远的不说,就拿闹日本的那几年吧,要不是大伯的两块现大洋,我爹早让日本人拿刀给抹了脖子了!” 工作组的头头喊着: “他是个老封建,被地主阶级洗过脑,把他拉下去!” 上来两人架起大舅就走。 这时本村的光棍,带着几个混儿混儿冲上台子,光棍儿用手指着地主: “你说,你敢说你没有浮财,凭什么你两媳妇我一个也没有,你还老牛吃嫩草,你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今儿咱说好了,你要是分给我一个小媳妇咱什么事也没有,要是不分给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人群中一阵哄笑,不知谁喊了一声: “你才穿了几天胡拦档裤子,恐怕还是刚从人家那分得吧,怎么,又开始盯上人家小媳妇啦!” 光棍儿往台下吐了一口唾沫,蹦着高地大骂: “你操你们的妈!” 说着用手指往身后的工作组一指: “风水轮流转,现在有共产党员给咱撑腰,变天了,是穷棒子的天下了,有他妈不服的上来!” 人群中又有一阵骚动,工作组成员把匣子炮在桌子上拍得山响: “安静,安静!” 人们纷纷低下了头。 光棍儿把嘴一撇: “怎么样,怂了吧,有尿上来尿来呀!” 随后举起拳头,高呼口号: “打倒恶霸地主!”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几个小混儿混儿的拳头、脚雨点般落在地主的身上。 我大舅挣脱两个架着他人的手,一下子扑到地主身上: “再打就出人命了,你们这样闹不怕天打雷劈吗?”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挥挥手,人们陆续解散。 大舅架着地主走回家。刚进家门,地主把门一插,“扑通”一下给我大舅跪了下来: “大侄子,救救我吧,求求你啦!” “大伯,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呀,咱们在一个土疙瘩上住,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家还有一个大柜,柜底是双层的,里面夹着大洋钱,你拉了你们家去吧,如果让他们的翻出来,我就没命啦!” “谁爱分谁分,不是我的东西我一点不要,不是我挣得钱我一分不花!” 地主抱着我大舅的大腿: “大侄子,都什么时候你还认这个死理,救救我吧,救救我们一家子吧,明天平分你一定要那个红木大柜,凭你们家的成分,你要是想要,没有人敢和你争!” “大伯,东西先放我那儿,无论多少辈,你放心,这东西永远是你们家的,永远姓韩!” 闹完平分不久就闹饥荒,地主被分得没有一粒粮食,人们象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生怕沾上一点亲戚,有点儿什么瓜葛会挨批斗。 一个漆黑的夜晚,大舅敲开了地主家的门,地主躲在墙角里,饿得两腿打颤,再也站不起来了,用尽平生力气,用力挥手。 地主老婆说道:“同如啊,你快走吧,都什么时候了,别为俺们受了梢儿!” 大舅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菜疙瘩,轻轻放在炕头上,什么也没说走了。 在一个人最不得志的时候,在一个人最饥饿的时候,一个白菜疙瘩意味着什么? 地主没有闯过那一年,临咽气的时候,嘴巴大张着,用手指着姥姥家的方向,他的儿女全跪在地上。他那个小老婆说:“你爹的意思是只要你们能活下去,永远要拿着你同如哥当一层老的,就跟你们的亲爹一样!你们记住了吗?老头子,我要是说得对,你就点点头!” 地主用力点点头,高举的手放下来,脑袋一歪,咽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