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针记 我一直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对藏传佛教深信不疑,特别是灵童转世说。恕个罪说,先向回族朋友们道个歉,有时我真得怀疑过,我是不是回教的创造人——穆罕默德抬胎转世,因为我的童年经历了我所知道的和穆罕默德大致相同的童年经历。 我在《自传一》提到过,我从一落生就命途多舛,多灾多病不说,还玩起只有上过高中、受过当时最高等的教育的人才能说得清的自由落体运动。妈妈下地劳动,一时找不到人替自己带孩子,就用一条布条,一头拴住我的脚腕子,一头拴在窗户棂上,然后把门一锁,就下地了,我在打滚、哭闹、反抗无效的情况下,选择了一项高难度、只能成人才玩得起、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郭晶之类世界顶尖儿运动员才玩得漂亮的自由落体运动,以近乎完美的姿势,在从炕沿到当地不足一米的距离内,用我的头颅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妈妈没有来得收起的钢丝扒上。等到妈妈把脑袋扎得象血葫芦一样的我抱到我们村卫生所,赤脚医生发新叔叔号了号我的脉,又把我的眼皮翻了翻,看了看,摇了摇头,然后代表我们村八百多父老乡亲、代表我们村政府,语气沉重、表情严肃地宣读了对我的最后宣判: “大嫂,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费心费钱了,让这孩子听天由命吧,就算咱们把孩子治好了,不是呆子就是傻子,是你一辈子的累赘,也是孩子一辈子的罪呀,你说是不是,嫂子?” 妈妈含着眼泪把我抱回家,深夜,朦朦胧胧觉得我被父亲抱起,用破盖揭一卷,埋进了我们村所有未成人的孩子的归宿——南大疙瘩(乱葬岗)。迷迷糊糊我被黑白无常用索命锁拴着,来到阎王殿,阎王爷戴着老花镜仔细察看了生死簿,然后放下生死簿,一拍龙书案,大骂: “小黑小白,你俩怎么当得差,此子前生罪孽深重,投胎转世后还没怎么受罪就想到我这里报到”,然后皓腕高悬,御笔点点,在一张纸上写下:“阳世受尽三千大针”,然后把纸往下一扔,大手一挥:“回去吧,回去吧!” 我被父亲埋在乱葬岗上,一条狗把我从土里刨出,到现在我也相信这一定是一条母狗,而且是一条刚刚失去孩子的母狗,丧子的巨大悲痛,使得这条母狗发了疯似地把它所有的母爱全部献给我一人,用湿热的舌头舔净我身上所有的浮土,又把我紧紧地偎在怀里,让我渡过我一生中,那个最漫长、最黑暗的夜晚。直到母亲找到我,把我抱到乡卫生所。我们村一个论乡亲辈儿叫爷爷的,在乡供销社商店上班,动用了公款十三元八角五分,才算救下了我这条小命。爷爷因为挪用巨额公款,被削职为民。 我被妈妈从乡卫生所抱回家,不吃不喝,高烧不退。妈妈撬开我的嘴,把乳头塞进我嘴里。我也不吮吸,只是紧紧咬住乳头,任凭妈妈怎样摁住我的鼻子旅游活动是不撒嘴。隔壁一位大娘说: “我说四儿的妈,这孩子不是中了风了吧,恐怕是活不长了!” 妈妈抱着我,整日整夜,以泪洗面。 后来也许是阎王爷托了梦,抑或是父亲在高人的指点下,父亲从遥远的六十公里以外的霸县买来打针的药。要是搁在现在,六十公里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不叫个道儿,但是那个年代,别说汽车,就是自行车也没有,即便有也舍不得坐。父亲一步一步,有时还要绕水道,怎样风餐风宿露,今天父亲已不在世了,无法考证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一日蛄餐,吃香的喝辣的长起来的;我是一日三针,在惊恐中长起来的,以致我到了老大,怕闻卫生所的味儿,怕见药箱子上的红十字,甚至怕听到我们村赤脚医生的名字,更不要说打针了。 后来,我写了几百万字,无一篇被编辑大人看中,无一字变为铅字,当然自已打印得不算,就算在论坛里,我刚一露头,便骂声讽刺声如潮,创下全国丢人之最。一枳们关切地问我:“大学毕业吧,听说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吧,快五十了,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呀,干点什么不行呀,卖根冰棍儿还能挣两角呢,该活出个人样子来了!”我说:“此公此言谬矣!吾,何许人也?猫不闻、猪不啃、狗不理,阎王小鬼都不收之人,此生注定受尽受足孤独寂寞误解屈辱,我这是我的命,如果受不尽受不足,阎王爷那里是不会收留我的!” 回头咱们再说说打针,每次打针,是个什么状况呢,就这么说吧,诸位小时候看过劁猪的吧,我“追儿追儿”的哀号声,悲惨的程度,反抗的强度绝不输给挨劁的小猪。 母亲为了不让我看到针头,同时为了加强对我的控制,把我的脑袋塞进裆里,两腿用力一夹,旁边还有一个人紧紧摁住我的大腿,赤脚医生——发新叔,先用一个铁片磕掉一个药水瓶儿,再把药水注入一个盛满药面的瓶里,晃动均匀后,又吸进针管里,推几下试试后,照准我的屁股扎下去。要不说我是名人之后呢,祖先刘六刘七,在明朝,那也算得上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了,我的曾祖父是当地义和团有名的大师兄,人送外号刘黑塔,一刀砍在肚皮上,留下一条白印儿,踩在苇子编的篓子边上疾步如飞。我虽说没有象我的祖先那样幸运,访过名山,拜过名师,受过世外高人的指点,得到高人的真传,但怎么说也算得上名人之后吧,就算从娘胎里带来的那点儿功夫也够应付一气的了。 我天生就会金钟罩,铁布衫,舌头顶住上牙膛,暗暗运用混天真气,把真气运到屁股蛋上,针头在我屁股蛋上摇三摇,晃三晃,颤三颤,发新叔摇摇头: “孩子肌肉崩得太紧,药水没有注进去。” 气得妈妈使劲儿地拧我的屁股,唱起了铜锤花脸:“扎,扎,扎!”一个字比一个字语气重,一个字比一个字咬得狠:“使劲地扎,他再不听说再崩劲儿,就把他的屁股扎成筛子眼儿!” 在得到母亲大人的授权下,针头象雨点一般落在我的屁股上。不知挨了多少下扎,最后我被母亲背到家里,再也躺不下,只能趴着睡。母亲含着眼泪,端来一盆热水,把毛巾放进热水盆里,又捞出来拧开,小心地焐在我扎满针眼儿的屁股蛋儿上。 在我们村有一个风俗,大凡斗不过而又躲不开的东西都要被编成游戏,比如龙呀,狮子呀,人们斗不过躲不开,于是就有了舞龙灯、耍狮子。我纠集了和一些和我一样,有着悲惨经历的、对打针怀有刻骨阶级仇恨小朋友,自编自导自演了打针的过家家游戏。一个小妹妹拉着我的手,抹着鼻子,哀求着: “四哥,带我玩会吧!” “去,去,一个小屁孩儿,老跟大孩子玩个什么劲呀,个人踢方子去!” “回来,回来,你要是跟我们玩也行,你得演一个角色。” “演谁呀?” “演咱们村的赤脚医生发新叔!” “俺不演,打死俺俺也不演!” 我把眼一瞪:“你敢不演!” “俺就不演,俺不跟你们玩了!” 小妹妹甩着小辫子,撅着小嘴走开了。我们几个追上去,运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最后才被迫与小妹妹签下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我答应回家偷半拉菜团子,其他小朋友贡献出两根儿红头绳儿,小妹妹这才同意演发新叔。没有针管儿,我们就从麦根儿垛里挑出一把儿又粗又长的麦根儿,用削钢笔的小刀削出尖儿来,权且充当针管儿。我脱下裤子,撅着腚,小妹妹用麦管儿在我屁股上扎,我喊叫着:“使点劲儿,还不如蚊子叮一口呢,发新叔打针是这样的吗?” 刚扎得我捂着屁股蹦起来,找着一点儿挨打针的感觉,我扭过头问妹妹: “消毒了吗?” “哥,啥叫消毒?” “就是在屁股上抹点儿水。” “哥,没有水呀?” “吐口唾沫也行呀,你是真笨!” 在我热情的鼓励下,在我经心指导下,再加上妹妹天资聪慧,大胆实践,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功夫,妹妹的扎针技术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麦管儿扎在我的屁股上,是针不躲空,针针见血,扎得我是象杀猪一般嚎叫,我一头扎入“妈妈”的怀里,“妈妈”由我们这帮儿岁数最大、也最漂亮的小姐姐扮演。她也象妈妈一样敞开自己的小褂子,抱着我的小脑袋,一边拍着一边说: “噢,噢,乖乖,找妈妈!” 若干年后,此女子被我一哥们收了并且扶为正室,要不孔圣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呢: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乌鸡变凤凰后,竟然要“挟哥们以令诸侯”,在酒桌上,当着众人的面,竟然要我跟她喊妈妈。我说: “喊妈妈可以,但是你得让我吃口包包!”“ 我敢让你吃,你敢吃吗?” “嗳,这年头还有这便宜事,打场子,打场子,众人上眼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哥们兼姐夫脸红了,眼珠子也红,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拍桌子大吼道: “我说老疙瘩,俺们家的处女地让你耕了也就耕了吧,小时候不懂事,那一篇就算揭过去了,合着到现在了,你还惦记着我们家的自留地,不放过呀!” 我摘下眼镜儿,揉了揉眼,学着孔圣人的腔调,摇头晃脑曰:“冯巩冯圣人云:干这种事的有几个不是自己的哥们的!” 那一夜我们喝得大醉,肩膀搭着肩膀,唱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动人的歌谣,引得路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围观。 呜呼,童年的欢乐、童年的悲伤、童年的辛酸一去不复返了,作《打针记》以记之。 后记:我写小说唯一的动力就是哄俺闺女睡觉,俺闺女现在让我惯得是眼里不揉沙子,耳朵里不揉杂音,再想用几本《安徒生童话选》《格林童话选》之类的童话故事蒙混过关已经属不可能,某刚一张嘴: “在很久很久以前……” 女儿把耳朵一堵,脑袋摇得象拨浪鼓:“不听,不听,讲你小时候的事!” 我又得了父亲的真传,已出现先天性小脑萎缩的症兆,别说出口成章了,一张嘴说了前面的话,后面想说的事就全忘了,只好先写出来,背几遍,盼着到了晚上,女儿那里能过得关吗?还得请女儿大人示下。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加小人等于什么?小姑奶奶,小祖宗呀!有时候看着女儿听得前仰后合,心里的那种成就感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金奖银不如女儿的夸奖,女儿是我所有作品的最公正的裁判,最忠实的读者,我即使受再多的累,再多的委屈,即使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女儿能理解我,包容我,我就知足了,此生还复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