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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样儿 小时候有三怕：一怕老师找妈，二怕妈哭，三怕父亲猫腰。 在学校时里，不怕老师打，不怕老师骂，老师就是把棍子打成两截，眼睛都不来眨一眨，就怕老师找妈，幼小的肩膀承受不住妈妈的一声“唉”和失望的目光。 二怕妈妈哭。曾祖父去世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临咽气地时候，嘴唇动了动，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祖父，嚅嚅地向祖父提出了一个当时来看太过分的要求： “要使一个木头棺材，多薄不嫌，怕躺在洋灰棺材里投不了胎，转不了世！” 祖父咆哮着：“你把这一大家子都带走算了，我管不了了！” 曾祖父的眼睛转了转，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又瞧瞧那个，深陷的眼窝里流下两颗混浊的泪滴。父亲一个头磕在地上： “爷爷，你放心地走吧，有你孙子在，不但要给你使木头棺材，还要使上村里最好的棺材，风风光光地给出了！” 这个曾经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了文安县县城东财富首富神话的老人，象个孩子似的，鼻子抽泣了两下，然后幸福地、满足地、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祖父的咆哮不是没有道理，一大家子，二十几口，连饭都吃不上，拿什么给曾祖父买寿木！父亲毅然决定，把自己翻盖房的檩条给曾祖父做了寿木，还欠下一屁股债。那时我们家住在远离村子的一间半又破又矮的小坯房里，四周围种得都是又高又密的綪（三声，叶子可抽烟，皮用来做麻绳），一到晚上，野狗、猫头鹰的叫声，吓得我们汗毛都竖起来。后来，我的一个当家子哥哥找到了妈妈，大致跟妈妈说了我们住在村子外面，又破又矮的小坯房影得一个村子的小伙子都找不到媳妇。一生都争强好胜的妈妈，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哭了三天三夜，我们哥四个围着妈妈，有抱着大腿的，有摇着胳膊的，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劝点什么，只是陪着妈妈哭。 要说最怕的还是怕父亲猫腰，按我妈的说法，我们爷俩命里相克，我很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后来又被钢丝扒搂过一遍大脑，差点让父亲给我扔在乱葬岗子上。在我童年里，父亲一直黑着脸，很少看见父亲乐过。即使我饿着饥肠辘辘，父亲不回来不准开饭，父亲不拿筷子我们不准拿筷子。有时候我看见饭桌上的好东西，刚伸过去胖乎乎的小手，父亲拿眼一瞪。奶奶把我搂在怀里，大声斥责着父亲： “你瞪什么眼，我多大岁数了，我吃了只能长皱纹了，我孙子吃了能长大个儿，孙子快点吃吧！” 我用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父亲，奶奶拿起筷子，夸张似地向父亲扬了扬，父亲才破例冲我咧咧嘴，算是笑了笑： “奶奶让你吃你就吃吧！” 有时我抱着妈妈的大腿，仰着小脸问： “妈，我是不是你带来的，我是我爸爸的亲儿子吗？” 妈妈用手指戳着我的头： “你爸爸最疼你！” 可是我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父亲疼我，总之在我整个童年，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一件是对。比如小时候爱摔大跤，我被别人摔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抹鼻子，父亲不但没有给我撑腰，甚至没有半句安慰： “把眼泪给我咽回去，象个男子汉！” 我不知道男子汉是个什么概念，但是正是在这种无数次的摔打中，个子一天比一天长高，肌肉一天比一天隆起，下巴也渐渐拱出了毛绒绒的胡子茬儿。但是我把别人打得鼻清脸肿，父亲从来没有为我辩解过，仿佛过错的一方永远是我，我清楚地记得，别人家孩子找到家门，我还没迈进家门，远远看见父亲背着手走过来，我看见父亲猫下腰了，我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飞奔，背后不是鞋底就是坯头呼啸着向我飞过来。 有一次我委屈地问起过爸爸：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是个男子汉！” 无数次我也想讨好父亲，等我上了学，我要用我的学习成绩向父亲证明：他儿子是最优秀的！每当我拿着一百分试卷炫耀性地向父亲显白： “爸，我考了一百！” 换来父亲一声“嗯！” 我拿着奖状向父亲大声地喊：“爸，我得了一张奖状！” “噢！” “爸，我可是拿了全年级第一呀！” 父亲没有说话，背着手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背着手回来，一字一顿、恶狠狠地向我抛下一句话：“下次要拿全县第一！” 后来分队了，家里分了责任田，从来没拿过大镐把儿的我，手里的大镐有千斤重，没轻没重，胡乱地钊一气。父亲一遍遍给我示范，什么节奏呀，什么要一条线呀，什么要靠苗不能伤苗，我不耐烦地嚷道： “把草钊下来不就得了！” 父亲吼道：“庄稼人就要有个庄稼人样！” 父亲早早钊到地头，然后象一位将军，拄着大镐威严地注视着他的士兵。等我钊到地头，腰酸腿疼，手上磨满了大血泡，父亲用牙把血泡咬破，又嚼了一把草，敷在血泡上，头也不回： “接着钊！” 父亲真心狠，真自私，就不会让我歇一会吧，就不会多钊一段或接我一段吗？一镐也不替多钊，对我只有训斥。 最让我不能原谅的是我到县城上学，那时候大多数同学都有了自己的自行车，而我只能步行，到县城有十几里地。有一次，我跟爸爸说： “爸爸，你送我一次吧！” “我年轻的时候，挑着一百多斤东西下天津渭……” “啪”地一摔门，我背起书包自己走了。 半路上下起了雨，深一脚浅一脚，泥里滚水里爬，我在风雨中冻得浑身发抖，心里无数次诅咒着这个我称为爸爸的人，天下有对儿子这么心狠的爸爸吗？等我刚到学校，父亲从背后赶过来，黑着脸，递给我一包用塑料纸包的一包干衣服： “回到学校换上吧，别感冒了！” 我接过来“啪”地一声摔在泥水里：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父亲，直到有一天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攥着我的手，有气无力、不无歉意地说： “对不起，四儿，也许爸爸对你太严厉了，但是没办法呀，因为爸爸是爸爸，做爸爸就要有个爸爸样儿！” 中国自古就有穷养儿富养女之说，很多人把穷与贫混为一谈，以为穷养儿就是让儿子吃糠咽菜穿破衣服，实际上穷是让儿子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困境，不但是要学会吃苦，还要学会吃话，受委屈，在打击挫折中，在生活的风风雨雨中，跌爬滚打，逐渐成长为敢面对敢承担的坚强的男子汉。 孩子升学、就业、结婚、要楼，哪一件事对于工资刚过两千元的我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生活的重压有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时我仿佛看见父亲黑黪黪的大脸，耳畔回响起父亲临终时的话： “做爸爸就要有个爸爸样儿！” 顿时力量倍增，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坚定地走向明天的生活。 后记：样儿是我们那儿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词，做鞋要有个鞋样子，做人要有个人样子，做学生要有个学生样儿，写字要有个写字样儿，腰要直，笔要对着鼻子，要对字有一种敬畏，写出来的字才会有个字样。家长鼓励孩子：“这个字写得有点字样儿了！”家长激励孩子：“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别登这个主的门！”恋人之间表达情感也要用到样儿，最亲密的一句话是：“瞧你那个傻样儿！”母亲责怪父亲：“你瞧瞧你，还有个当爹的样儿吗？”没有人去想过样儿的含义，但是正是这个样儿字，大人有个大人样儿，孩子有个孩子样儿，丈夫有个丈夫样儿，妻子有个妻子样儿，这小日子过得才是有模有样儿！ | 
发表于 2014-5-11 08:33: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