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伤,只是惆怅,浮起的是一阕诗,词是李煜的:“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诗是李觏的:“人言落日是 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那时正是黄昏,在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的橙色。
我二十岁的时候,心情很坏的时候,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去骑马,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却都年轻高大,有着光滑的毛色。双腿用力一夹,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啸向前蹿去,急遽的风声 就从两耳掠过,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迅速移动着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几圈下来,一切恶的心情也就在风中、在绿草里、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天的早晨,勒着 缰绳,马就立在当地,踢踏着长腿,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了某些舒放了。
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强悍的空气在林间流荡着,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了骑马,已经的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的骑马场时差一点没有吓昏,原来偌大的骑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 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驳而失去光泽。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胶棚子,铺了水泥地,其丑无比,里面则摆满 了机器的小马,让人骑用,其吵无比。
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 马会老是我知道的事,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马的地方放机器马,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株草则是我不能 理解的事。 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那里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人比西门町还拥挤吵闹,空气比咖啡馆还坏,树也萎了,草也黄了,阳光也照不灿烂了。我从公园穿越过去,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 ,心痛如绞,别说清欢了,简直像极了佛经所说的“五浊恶世”!
生在这个时代,为何“清欢”如此难觅。眼要清欢,找不到青山绿水;耳要清欢,找不到宁静和谐;鼻要清欢,找不到干净空气;舌要清欢,找不到蓼茸蒿笋;身要清欢,找不到清凉净土;意要 清欢,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欢,唯一垢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
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胡乱搭成的土鸡山庄去豪饮一番;以及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
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这些污浊的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事。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
当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欢乐已尽,浊心再起的时候,人间就愈来愈无味了。
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遍地,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的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 回呢?这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这正是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奚山卧游》中说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