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 (小说)
作者 / 明月清风 (霍德龙) 校对 /何万志
民间谚语说,裹小脚一双,留眼泪一筐。
一一题记
一
中国女性开始裹脚起于何时,史学家众说纷纭,有的甚至考证到大禹时代,历经各个朝代都有记载,但盛于明清却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娼妓,太监,小脚并列世界上三大丑陋现象,而小脚为中国社会独一无二的丑陋现象,是中国社会的一部惨不忍睹残害女性的血泪史和愚昧史。
据走访人记载,“小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安徽农村还有发现,应该是中国女性小脚最后的发现地,但我觉得这是不准确的,在老区沂蒙山区近些年来,我还亲眼看到过进入暮年的小脚老太太,她们大多花甲之年,佝偻着腰背,穿着旧式的沂蒙特有的青色棉袄棉裤,裹着绑腿,脚上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尖角青布鞋,在崎岖的山路上颤颤危危而又健步如飞,我估计不是她们走路强壮而是因为脚小背驼没有重心根本慢不下来。
“看这老妈妈子”乡人说:“这么大年纪,走路週週的。” (週,音cou,平声;沂蒙人的方言,形容走路快的样子)
沂蒙人叫老人为老妈妈可以理解,但形容走路週週的挺有地方特色,或许是走路嗖嗖的形容的变异,外面的人是听不懂的。
我心中忽然有了个疑问,旧社会落后荒蛮的沂蒙山区,贫穷落后,信息闭塞,而裹脚的陋习确像风一样吹遍了每个村庄,裹脚成了每个女孩小时候的梦魇和功课。
在我听到的裹脚的故事里有一个女人的故事引起了我写作的兴趣,她的名字叫大花。
大花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妮子了,虽然说不上太漂亮,但有着山里人特有的健壮和朴实,邻居家爱开玩笑的小婶子常说:“这大花妮子谁娶了谁有福,腚垂子大,好生养!”(腚垂子,沂蒙人的方言,指屁股)
大花也裹着一对小脚,现在她对裹脚的疼痛的记忆还仿佛就在眼前,大人的恐吓和日夜钻心地难受清晰在目,好在她裹脚成功了,为自己将来找个好婆家打下了个不错的基础。
太阳升到山腰的时候,大花去山上给父亲送早饭,爬上后山山顶,大花看到父亲正赤膊着上身挥动着攫头开荒呢,随着父亲攫头的起落,大花嗅到了一股新鲜沙土的芬芳……
“爷哎!吃饭了。”(爷,音ye,平声;爹的谐音)
把父亲喊做爷,也是沂蒙人特有的称呼。
父亲放下攫头,擦了擦汗水,接过大花递过来的高粱地瓜面的煎饼卷上大葱和咸菜,可劲儿的吃了起来,喝水的时候,父亲望着开荒的土地对大花说“等秋后荞麦熟了,就把你的婚事办了!”
大花的小脸蛋刷地红了,自顾捻着自己的辫子不作声。
“多好!朱家寨山高路险,有朱三麻子护着,光棍(土匪)不敢去,过个太平日子,不像俺们这里,光棍来了没命的往围子里蹿!”
大花说不出行还是不行,自顾和父亲开起荒来。
中午放工回来,大花看到自家门前的碾盘边围了几个邻居大婶,碾盘上坐着一个面容憔悴衣服补丁摞补丁的外地女人,她怀里搂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央求大花娘收留下自己的小女孩:“俺是从章丘一路逃难过来的,这兵荒马乱的光棍市,真没想到能活到现在!求大哥大嫂收留下这可怜的娃儿,让她讨个活路吧,俺死也合眼呃。”
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大花的父母同意收养这个女孩,又是少不了一段哭喊着的生离死别,后来那女人带着一种解脱的绝望走了,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个岁月,客死他乡还是另嫁都很正常,人们已经习惯了。
大花娘看了看那女孩:“这咋行?得裹脚!”
原来那女孩是大脚,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花经常听到那个女孩惨不忍睹的哭喊声,她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后来,那女孩做了大花哥的童养媳,在解放后的解放童养媳的运动中,大花哥为了上进违心的和她离了婚,另嫁的女孩摊上了个厉害的婆婆而陷入了无限的苦难中,在一次难产中死去,死时还喊着大花哥的名字。
二
秋后,爷种的荞麦丰收啦!
风吹过山顶,带着庄稼的香气和人们的喜悦,人人都乐开了花,感恩今年的丰收,人们可以吃饱肚子过个安逸的冬天了。
然而坏消息还是传来了,由于今年的大丰收,流蹿在外省的光棍们一窝蜂似的涌入了沂蒙山区,特别是刘黑七的匪群仗着人多枪多,像闹了蝗灾一样席卷而来。他们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做。山村和附近的几个围子里人心惶惶,派了探子出去打探,在山顶安了人手,日夜坚守,防着光棍们的突袭。
大花爷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把大花的亲事快点办了,好让她嫁到朱家寨去过安生的日子,决心既下,立刻派人去朱家把自已的口信送到。
迎亲的队伍终于到来了。朱家寨派出了大阵式。亲家专门从朱家寨山头上请自已的当家兄弟朱三麻子来保护迎亲的队伍。朱三麻子是朱家寨山头上的大匪首。他个子高高大大,一脸的深坑麻子和络腮胡子,不过人倒也豪爽耿直,随身带了十几个身背长短家伙的兄弟,不过大花不关心这些,只偷眼瞄了几眼自己要嫁的那个男人。男人身材不高,白白净净,在朱三麻子的映衬下,是那么耐看。大花忽然害羞起来。大花爷和朱三麻子一见如故,俩人拉呱了一天,朱三麻子拉着大花爷的手说:“亲家,俺虽然是上山当了光棍成了匪,我从今往后在你大山村这一片我绕着走!”
当日,大山爷让家里做了荞麦羊肉饺子招待了迎亲的队伍,自己和朱三麻子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第二日,一顶大红的盖头盖在了大花的头上,大花坐在独轮车上,哥哥亲自推车,收养的妹妹坐在独轮车的另一侧,朱三麻子带着队伍,前面开道,翻山越岭奔朱家寨而去。
这一年,大花整十六岁。
三
迎送大花的队伍在朱三麻子们保护下走出蒙阴地界,往西是新泰地界,住北翻过一个叫松山的大陡坡进入沂源地界,在松山上的山尖上有两个大石头围子,也是当地山民防光棍而垒砌的,到了山顶大约已是晌午时分,大花的哥和妹子把独轮车交与朱家迎亲的队伍,便和大花告别回家,本来是要送到的,但爷嘱咐这兵荒马乱的省了那些礼节,送到沂源境内就立马快回家,朱家人接着大花一溜下坡到了沟底,然后又爬坡奔西翻过一座高山,走到了松山北麓,才到了朱家寨,抬眼望去,果然是个险要的去处:水从山底流过,房子依峭壁而建,满山的怪石磷峋,古松蔽日。
接亲的刚到寨口,朱家寨立刻张灯结彩,摆上了几桌酒席,由于村子在松山背后,山势又高,基本过了午后就没有阳光了,所以天也似乎黑的比别处早。
朱家免不了又是一通热闹,大花顶着的盖头已经揭去,等坐席的人们渐渐散去,婆婆走进屋内把长明灯端走了,大花觉得奇怪,她知道按沂蒙风俗成亲当晚是要点长明灯的,所以新人当晚要小心的往灯里添油,不要灯灭,否则就不吉利,两对新人恐怕不能白头到老。而且今夜冷冷清清,连个闹洞房的也没有,大花小时候没少闹过洞房,到了时辰,新人插门睡觉,孩子们开始敲门敲窗户,新娘子把从娘前带来的染了红色的花生栗子撒向窗外,让大家哄抢,图个热闹和喜庆。可今晚……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大花心里咚咚的跳个不停,心想肯定是白天和自己拜堂的那个自已的男人进来了,门被从里面插上,那个心目中男人摸黑走到床前,大花身子微微颤抖,嗅到了自已生平第一次不同的气息:带着酒气的陌生男人的味道。大花觉得自已要喘不过气来,她要晕过去了,那男人把她放倒在床上,手在她的身上游走,最后竟握住她的两只小脚不舍得放手……
这一夜大花完成了一个少女向女人的蜕变。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花忽然惊叫了起来,怎么赤裸的睡在身边的汉子和昨天的不一样!那汉子被大花的叫声从睡梦中惊醒,像贼一样穿起衣服来,一边穿一边对大花说:“莫吆嚯,莫吆嚯,昨个那个是俺弟……”
在男人结结巴巴的描述中,大花终于弄清了是咋回事,原来这个男人是个瘸子,有条腿有些残疾,只好来了个偷梁换柱,让兄弟为自已迎亲。
那年月,男女方很少见面,仅靠媒酌之言,这种事屡见不鲜。
怪不得婆婆端走了长明灯!大花想,“爷呃,你瞎了眼给俺找了个瘸子噢……”大花坐在床上嚎啕大哭。
在那封建的年代,可怜的她最终认命接受了现实。 四 接受命运的大花最终忍气跟了朱瘸子,和他拜堂成亲的小叔子觉得没脸见她而离家出走,杳无音讯。
大花果真应了邻居大婶的那句话:屁股大,好生养。她从嫁到朱家寨第二年几乎每年一个孩子,到最后生孩子都生的麻木了。前前后后生了六男三女,婆婆看着这么多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们说大花可不能再生了!
这时候,韩复榘执政山东开展了禁烟灭匪运动,朱三麻子被从山外一直被追杀撵回到朱家寨,打家劫舍的光棍们哪是号称北伐飞将军的部下的对手。他们被官兵围在山寨里没有数日,弹尽粮绝,最可怕的是断了水源。朱三麻子走投无路,派人下山和官兵谈判,说只要放过自己的手下,自己愿意下山投降,生死随便处置。因为朱三麻子知道,朱家寨的大部分后生跟着自己,如果不投降,都将面临被官兵屠杀的命运。
官兵答应了他的要求,于是朱三麻子带着光棍们缴械走出据守的围子。
然而屠杀却仍然降临在朱三麻子们的头上。在朱家寨前面的河滩上,光棍们被扒掉衣服,一字排开,上了当的朱三麻子圆睁大眼,愤怒地大骂:“俺日你们娘!”
那一天,朱家寨血流成河,朱姓的男人死之二三,以致收尸时除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拖儿带女的寡妇。
胜利的官兵又乘乱将朱家寨洗劫一空,灭掉光棍后他们也成了光棍,奸杀捋掠又把朱家寨贱踏了一遍,大花一家带着孩子藏在事先挖好的地窖里才幸免于难。
据史料记载,朱三麻子的死,是朱家寨动荡的开始,失去了他的保护,这个可怜的村子再没宁日。
大花忽然觉得爷当初的选择是村的,但这一切都似乎太迟了。好在,她还有个瘸腿爷们,一大帮生养在乱世的孩子,她又是幸运的。
可怕的是,没多久,日本人又来了……
五
朱家寨眼前的大松山地处新泰、蒙阴、沂源三县交界,居高临下,雄扼三县咽喉,从北路经此处可西击新泰南击蒙阴,而且山顶上有现成的当地百姓建好的围子坚固异常,驻守沂源南麻镇的鬼子分兵一路在上面驻了大约二十多个人马。成了安插在这片游击区的一颗钉子。要命的是这帮可恶的家伙与光棍没啥区别,而且还是异族,更甚的是还被称为鬼子!
他们三六九地下山进入附近的村子骚扰,而朱家寨犹甚。因为朱家寨是通过朱三麻子一役元气大伤,寡妇特多;他们又在松山顶居高临下,山下的朱家寨一览无余。起初人们还在自家地窖躲避,但后来才发现无异于自入盎瓮。据晚年的大花回忆,朱家寨的寡妇被鬼子强奸后怀上异种而含羞自杀者不在少数,而苟且活下来的也是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有幸活下来的孩子也因为来路问题而倍受诟病,而终生娶不上媳妇儿。于是女人们只能是没命地跑。
可以想象,不管年青的还是年长的女人都裹着小脚,颤颤危危脚步蹒跚地在悬崖峭壁上奔跑,而且还要拖儿带女,是何等的艰辛……
老年时的大花回忆起这段往事来,有时候往往忍不住浊泪纵横,可以想象一个小脚女人带着九个孩子其中的苦难,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后来新沂支队开了过来,领头的是曾经当过光棍的有着响当当名头的震三县,他在大花小叔子的带领下秘密潜入朱家寨附近,大花终于见到了曾经和自己拜过天地的男人,现在穿着八路的服装肩背长枪,英气勃勃。
大花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爱他。
他起初见到大花也满是不好意思,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嫂就在也不说话了。
震三县制定了两套作战方案,一是等鬼子下山打鬼子的伏击,二是出其不意攻击松山围子。
最终八路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他们出发了,大花对小叔子说:“你千万要小心呀!枪子可不长眼!”
后半夜,松山上枪声大作,杂乱的枪声顺着大风吹过朱家寨的上空,八路开拔以后大花和男人就再也没睡觉,也睡不着,支起耳朵听着松山方向,他们担心着小叔子的安危。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枪声骤停,但大花更担心了,起床和男人走到河滩去等候消息。
等震三县的队伍撤下山来的时候,小叔子是身负重伤被背下山的,人失血过多已经不行了。他躺在河滩上大花和男人脱下棉袄盖在他身上,大花轻轻的叫他的名字,小叔子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只断断续续地说:“大嫂,俺对不起你……你不恨俺吧?”然后圆睁双眼,咽了气。
大花搂着这个曾经和自己拜过堂的男人嚎啕大哭,她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冰凉的脸上,直到哭够了为止,第二天,他和男人亲手埋葬了小叔子。
大花跪在他的坟墓前说,兄弟呀!你没有成家娶亲,俺和你哥商量好了,把俺家老二过继给你……
松山上空的阳光暖暖的照在小叔子的坟头上,纸钱飞扬,大花觉得那是小叔子明白了她的话音,把纸钱都收走了……小叔子死后,小鬼子和震三县反复争夺松山围子,惨烈的战斗进行了几次,八路和鬼子互有伤亡。震三县一怒之下在围子里埋了炸药,最后攻占此处的鬼子被炸了个人仰马翻。这时的鬼子已是日暮西山,只能龟缩在南麻镇上再也不进驻松山了,朱家寨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后来震三县在一次护送伤员的行动中被鬼子挑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走完了从光棍到抗日英雄的蜕变……
六
大花一家在八路的影响下,也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组织,家是伤员的养伤点,自己的和朱瘸子负责,自己的几个儿子负责放哨和送信当交通员,那时候大花一双小脚忙里忙外但她感觉到特别充实。
抗战胜利后,大花又送长大成人的大儿子和三儿子参加了陈粟大军,二儿子也要闹着去,大花死活不同意,她说:“你二叔是革命烈士,我答应把你过继给他,给他留条根啊!”
最终大儿子和三儿子相继牺牲在南麻战役和孟良崮战役中,大花每次都痛哭一场,但与以往不同,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了方向,一次比一次更坚强!大花最后一次亲手埋葬的人是朱瘸子,这个欺骗了自己又相爱了一生的男人。朱瘸子是被反攻解放区的还乡团绑在一棵大树上放火活活烧死的,临死之前另一条好腿也被残忍的打折,大花亲手埋葬了他,这时的她泪水已干再也流不出来了……
解放后的大花一家,连过继给小叔子的一共剩下了四男三女。儿女们知道母亲的伟大而又不容易的一生,都很孝敬。小脚老太太大花独自住在老屋,没事就看看亲人们的坟头,上午晒晒太阳,下午坐在门槛上看着黑黑的松山上发呆,谁也不知她心里想些啥。
她每年都为自己做鞋,做的是青布面,千层底,脚尖绣着漂亮的黑和红色的花饰,尖尖的而又小巧。她知道后人做不来,等自己死后这手艺也跟随自己一起埋葬了。
有时候他也对儿女们说:“把我埋在你爷和叔的中间吧!我守着他们,我和你叔拜过堂呢!这俩坏蛋欺骗了俺一辈子!”
儿女们像听笑话儿一样,都说:“妈,这个咋成?照理你是和爷合葬的……”
公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二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的早上,大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那天,她似乎有预感,让女儿为自己梳理打扮,她的眼睛有了些不一样的光芒……
她对儿女们说:“我恨他们骗我来到朱家寨!我……想……回家……”
这一年,她拖着一双小脚,顽强得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