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记忆中最特别的学生。当我第一次批评角落里那位迟迟未缴学费的女孩时,他便勇敢地站起身来,与我大吵了一架。
事后,我从学生档案里得到了许多关于那位欠费女孩的家庭信息。譬如,她与奶奶相依为命,是班里最贫困的学生。我用刚领到的稿费帮她垫清了所欠的数目,为此,她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
这封语病百出的信件还未读完,他便摁响了我办公室的门铃。他情绪过于激动,以至有些语无伦次。他态度诚挚地朝我鞠躬,为当日的莽撞向我道歉。他说,他只是太过于了解那位贫困女孩的苦衷。
当天,有四十六名学生坐在台下,有四十六名学生了解她的内情,可只有他,在第一时间里站了出来。因为这份不计后果的善良,我原谅了他当日的鲁莽。
他的成绩平平,学习亦不够刻苦。我曾三番五次鼓励他,向他讲解人生的道理,可最终,却总是收效甚微。我很想找他的母亲谈话,为此,征求了他的意见。
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我的提议。甚至,在期末邮寄成绩通知书时给我留了一个虚假的地址。我到底对他束手无策。
很久之后,我从他室友的口中得知,他的母亲每月都会来学校一次。为了能与她碰面,我安静地潜伏在校门口的人群深处。当她的母亲从口袋里匆忙将生活费递交给他,即将转身离去时,我忽然出现在他们跟前。
他在刹那间惊得目瞪口呆。事情没有任何意外,十五分钟后,我们三人占据了操场旁的同一把长椅。
这是一位质朴的农村妇女。她的衣衫破旧,手指粗大,就连笑容都有些生硬。我开始慢慢提问,试图在这次来之不易的谈话中,找到他懒惰的根源。
无意中,我瞥见了她泥泞的裤管和双脚。审视片刻之后,我还是忍不住询问:“大姐,你的另一只花鞋呢?” 她尴尬地笑笑,不知如何是好。我没有继续追问,倒是他,顷刻间对他母亲发起了无名火:“你怎么能这样呢?鞋都不穿就跑到这儿来,你知不知道这是学校!?” 我制止了他对母亲的咆哮。他愤然离开,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他母亲走后,我再次找到了他。我全力遏制胸中的怒气,与他慢慢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林中的微风使他渐渐平静下来。那天,我们聊得很投机。 他在一片泥沼前停住了脚步,春日阳光静静地铺满了他的睫毛。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似曾相识的花鞋闯进了我的视野。 面对这样的景致,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默默地看他卷起裤管,趟进泥沼。 归来的途中,我们始终一言不发,即便我心里有千百个疑团无法自解。他为何会对一只似曾相识的花鞋热泪盈眶?那只花鞋又为何深陷泥沼?我又为何不由自主地沉默? 次日,他托人向我请了病假。我去宿舍找过他,未见踪影。傍晚,他主动找到了我,仅仅说了一句:“老师,昨天那只花鞋是我母亲的。” 后来,他如同变了一人,勤奋努力,求知若渴。我一直没能明白他突然转变的原因。 毕业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我终于了解了他母亲当年的艰难。为了能节省10元的路费,又不让他担心,她竟哄骗他说,每天清晨5点,村里都有进城的小车。他对白天的车次了如指掌,惟独这班,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未这么早起过床。 直到遇见那只遗落的花鞋,他才明白,为了这个平白的谎言,他的母亲每月初都要披着星月赶往学校,给他送来那一笔微薄的生活费。 捧着花鞋回家那天,他一面在尘茫的山路上小跑,一面擦拭着滚落的泪水。他在信中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心疼过。 一只丢失的花鞋,帮他寻到了心灵的归家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