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历史开口说话
一、
看过《天仙配》的还能记住这样一个镜头:董永抱住一棵老槐树:“老槐树,老槐树,你开口讲话!”在县医院的急救室里,我紧紧地抱住大舅的脑袋,大声地哭着:“大舅,你开口讲话呀,你答应过我的,你还有好多话跟我说的!”大舅嘴大张着,眼睛大瞪着,助吸机有节奏地按压着大舅的胸部,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大舅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比较喜欢历史,特别是本县的历史,以前我了解历史无非有两个渠道,一个是所谓历史学家杜撰的历史书,一个是政府机关前的宣传图窗,我自以为,至少是对本县的历史有了一个较详细的了解。然而母亲病重前,我陪母亲睡觉,娘俩睡不着的时候,母亲就给我讲过去的故事,一个个血腥而辛酸的历史画面展现地我的眼前,母亲临死前的几天对我说:
“你要是想了解得详细点,找你大舅去,他知道得最详细!”
妈妈去世后,老想找点时间找大舅聊聊,多了解一些文安的真正的历史,但是说真的,真没时间,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脱不开身。
去年寒假,过完年后有点闲功夫,我打电话跟大舅说了我的想法,大舅兴奋得一夜没怎么睡,早早地炒好瓜子,沏好水。我推开门,大舅正盯着我母亲和我大妗的照片,眼角噙着眼泪。大妗和我母亲相继离世后,表哥们多次想把屋里的照片撤下来,大舅坚决不同意,说是家里没人的时候他可以对着相片说会儿话,老人孤独呀,身边没有个说话的人呀,一是孩子们都出去干事了,没时间陪老人呆会儿,就有有时间,老人一张嘴,就被孩子们顶回去: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老提他干什么呀!也不怕自己掇点出毛病来,没事多出去转转!”
老人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没敢言声。
上点岁数的人老爱在回忆中生活,往事成为老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舅见我进来,一边偷偷地用衣角擦去眼角的泪,一边强做笑颜地说:
“四儿来了,风大,吹进眼里沙子了!”
我坐下来,大舅给我倒上水,然后打开了话匣子,仿佛要把憋了一辈子的话一天讲完,甥舅俩连中午饭都没有吃,不知不觉天黑了,妻子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打进来让我回家,我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大舅送我到家门口:
“大舅回吧,外面风大!”
“唉!”
大舅答应着,却没有挪动脚步。
大舅又把我送到了村口:“大舅回吧!”
大舅又把我送到几里地外的大公路口,我上了车子:
“大舅回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咱们甥舅俩谈个够!”
“唉,上车子吧,回去晚了你们家里不放心!”
我出去老远,还看见大舅站在路口的老杨树底下,泪水禁不住溢出了眼眶。
想不到这一别竟成了我们甥舅的永别。
二、
我一直认为历史绝不是历史学家手里的一块橡皮,随意捏弄。我更倾向于历史事件的亲身经历者,让历史事件的亲身经历者说话,我们只是一个旁观者,忠实的记录者,不带任何观点,不站任何立场。然而这些历史事件经历者,一是年岁太大,一般都八九十岁了,时间对于他们太吝啬了;二是本身又没有多少文化,只会说不会写,因此和时间赛跑,抢救地方历史,让老一代人的事迹、精神永传,成了我最大的梦想。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我的大舅出生在文安县刘么乡韩么(过去称陈么,现在两村合并为一村)村。我小时候去姥姥家,四周是柳树环抱,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芦苇,现在都开发成厂房了。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文安洼发了大水,水深处有一丈多,都没了高粱穗,小陈么村也是房倒屋塌。姥姥家没有办法,只好举家迁往天津逃荒,我们那儿叫下天津渭。上天津不能沿现在的文静线走,因为水太深,又没有钱坐船。只能沿着堤垄埝,向西走,比较近的路线是走里东庄,沿大柳河、左各庄再到天津,远的还得绕千里堤,人们相信只要沿着千里堤走就一定能走到天津。
到了天津,没有钱租房子,只能在沟坡,公路旁搭几间简易的茅草房,好象是在大石栅,当时人们称下巴地,也就是下里巴人居住的地方。
当年,我大舅七岁,我妈四岁,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小姨。我姥爷给人家拉黄包车,当时为了和汽车争买卖,得拉起来就跑,我姥爷身体弱,跑吐了血。
祖姥爷岁数大,没有办法,十冬腊月,脱光了膀子,跪在市区繁华地带“叫街”。先用巴掌抽自己嘴巴子,然后再用青砖猛拍自己前胸,整个前胸都渗出血珠,一边拍一边喊:
“大爷们,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吧,赏口饭吃吧!”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伸手找人家要饭是最大的耻辱!
最后祖姥爷昏倒在大街上,被好心的逃荒人抬到家里。姥爷从炕上爬下来又要去给人家拉黄包车,但是人没走出门口就栽倒了。姥姥给大家主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贴补家用,但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姥姥把青丝一挽,左手拉着七岁的大舅,右手拉着四岁的母亲,沿街乞讨。好人遇见过,有人把没吃几口的大鱼端出来送人,坏人也遇见过,不但不给东西还放出大狼狗咬人。姥姥是裹足,小脚,拉着大的,扯着小的,哪跑得起来呀,没跑几步就栽倒地上,她下意识地用身子护住自己的孩子,脚脖子却被大狼狗狠狠咬住,呼呼流血。抓一把土往脚脖上一撒就算止血了,娘几个一瘸一拐地回到家。
当年天津成了各国的租界地,哪国人都有,外地人稍不小心就闯入了租界地。在各国人中,美国人比较好,特别喜欢小孩儿,见了小孩就给糖吃。有时候也到贫民窟转转,在门口塞一张纸条,第二天也不打招呼就隔着门缝塞进一袋米或面,后来读了历史才知道那叫救济粉。法国人拿着中国人最不当人,只要逮住闯入租界的中国人,往死里打。
有好多穷人家的女孩儿被迫沦为妓女,抹着红嘴唇,露着大脚站街,也有好多朝鲜的女孩沦为妓女,当地人称高丽棒子。
当时的天津比较乱,各国人都有,什么样的杂七古八的人都有,有抽白面的,有扎根,有赌博的,弄得倾家荡产,死后连领席蔽体都做不到,赤身裸体,抛尸街道。有些人就打上了小孩子的主意,当时人们把这种人称放迷花的。天一擦黑儿,大人们就插上门,不敢让孩子们上街了,担心被放迷花的放了去,这些人专门偷小孩儿,偷了小女孩就给卖了窑子去,偷了小小子就活挖眼掏心。听说有一个警察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孩子跟他喊救命,梦醒了睁开眼一看,远方过来一家出大殡的!警察把出殡的拦住,揭开棺材板一看,棺材里并排着几口大缸,大缸里没别的,全是刚挖出来的小孩子的眼睛,在水里转着,“滋滋”地响。这是大人们为了吓唬小孩不让傍晚出门故意编的还是真事,现在就不得而知了,当时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天,大舅和我妈妈出去捡煤捡儿(没燃尽的煤渣儿),出去的远些,回来得稍微晚了点。还没走到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鬼头鬼脸地走过来。大舅把自己的帽子扣在了我母亲的脑袋上。那个人过来二话没说,扛起我母亲就跑。大舅死死地抱住那个人的大腿,大声地喊救命。大人们纷纷打开门,问:“怎么回事?”那人见势不好,把我母亲往地上一扔,扭头就跑了。我母亲到死脑袋上都有一个很大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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