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

柔情似水

　 窦娥冤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这首儿歌小时候不知道唱了多少遍，但是真正能够在姥姥门前听上场大戏，却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那是刚刚过了破五，妈妈包了饺子，说是要捏破儿，又煮了一把粉丝，说是要用金丝套娃娃。刚过了大年吃了几顿白面，肚子见了一点油水，就变得娇贵起来，尽管妈妈一再要求黑小多吃点，破五这一天多吃点儿一年都顺，但是黑小吃了半碗饺子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妈，我不吃了，我刷锅去吧”。
妈妈挑过来一大筷子粉丝：
“粉丝得吃了，吃了粉丝好套住金娃娃，一年都不会得灾得病！”
黑小想起课堂上老师讲得无神论，刚想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迷信”，但是看到了妈妈的头发里夹着白发，妈妈还象他小时候一样，把粉丝吹着，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他，黑小不忍心扫了妈的兴，到嘴头儿的话又咽了下去，皱着眉头把粉丝咽下去。黑小收拾着碗筷儿，妈妈把碗摁下：
“昨天你姥姥托人捎话，要接咱们娘俩去听戏。这几天家里的活计比较忙，我脱不开身，你自己去吧。”
妈妈妈从柜底找出一身比较干净的衣服，黑小穿在身上有些大。妈妈小心地扯平衣服的皱角儿，又上好针线，缝好快要脱落的扣子，用牙齿轻轻咬断了线头儿，一边叮嘱：
“到了姥姥家要听姥姥的话，跟你舅舅、表哥他们玩，别满是了爬树去，把裤子扯破了！”
“嗯！”
那天天上飘着小雪，黑小提着妈妈炸好的两条大鱼，迎着风雪去姥姥家。往常得绕八里庄大桥，现在是冬天，任文干渠的水冻得比钢板都硬。黑小捎近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姥姥家。姥姥忙从炕上下来，从一个手帕里掏出一角钱：
“又长一岁了，姥姥给压岁钱！”
“姥姥，我都多大了，都十五了！”
“你多大在姥姥眼里也是孩子！”
舅舅在一旁说：“姥姥给你就拿着吧，等你将来挣了大钱，再孝敬姥姥不就得了。”
“对，对”，
姥姥张着没牙的嘴：“姥姥得活着，还得等着吃俺外甥的好东西呢！”
午饭是大米饭炖鱼，姥姥不停往黑小碗里夹鱼，引得表哥们非常妒忌：
“奶奶，俺们也想吃鱼！”
“争，争，争什么争，你表弟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快点吃，你姥爷给你们占好地方了！”
一阵铜锣响，开戏了！
说句实在的，看惯了样板戏，听惯了革命的豪言壮语，冷不丁一听这慷慨悲壮的河北梆子，真有点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戏台上人来人往，突然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刽子手，压上来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一会儿又上来一位老年妇女，小女孩儿轻启粉唇，唱道：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
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
望求婆母恕儿罪
你原谅窦娥这一回
为救孩儿你受了罪
倾家荡产无处归
年迈人体弱多灾祟
孤苦伶仃甚堪悲
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
莫将窦娥挂心扉
保重身体少流泪
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
儿死后 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
一领芦席将儿围
坟前只要一碗水
一根树枝做墓碑
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
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小女孩儿优美的扮相，高吭的唱腔深深打动了黑小，那一刻黑小的男性荷尔蒙象山洪一样暴发出来。人群中时不时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黑小只是傻傻地望着，舍不得眨一下眼，生怕错过小女孩儿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直到刽子手手起刀落，黑小用手蒙住了眼睛。要不是眼前有层层的观众围着，黑小恨不得冲上舞台，把那个刽子手暴揍一顿。
锣鼓不响了，观众们一个个离开了，偌大的剧场只剩下黑小一个人。剧务人员整理着大幕，冲台下喊：
“明天八点演，明天早点来吧！”
黑小没有听到，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到了后台。从门后探出来一个正在卸妆的小女孩儿：
“你找谁呀！”
“我，我……”
黑小紧张着搓着双手，不错眼睛地盯着小女孩儿的脖子：
“你不是……你没有……”
“你看你，哈哈……”小女孩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黑小病了，姥姥请来了附近村最好的大夫，吃药打针输液，黑小高烧不退，整夜说胡话。大夫摇摇头：
“不行给孩子请个外科大夫看看吧，别给孩子耽误了！”
所谓外科大夫是当地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儿，实际上就是撞科儿或为香门。一位位大仙们手舞足蹈，口吐粘沫倒地，神志不清。一位大仙从地上爬起来，正襟危坐，自称是王母娘娘转世，然后说王母娘娘说，这孩子是狐狸精缠身了。
姥姥慌恐地把黑小送回家，黑小三天没有醒，人都瘦了一圈儿，眼圈儿黑了，象一只大熊猫。妈妈攥着黑小的手，整天以泪洗面。
到了第三天，黑小睁开眼：“妈，我想吃饭！”
“唉，妈这就给你揍去！”
慌得妈妈差点从炕上摔下来，不一会儿，妈妈做一大碗面条，破天荒地沃了两个鸡子儿，黑小一口气喝下去，一抹嘴头子：
“妈，我想干活，干最挣钱的活！”
“孩子，你身子这么弱，养几天再去吧！”
“妈，你就告诉我，干什么最挣钱吧！”
“开春儿窑场要招工，就是累点儿！”
“妈，我不怕！”
黑小在窑场推小坯子，手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起了血泡，血泡又破了，血水、汗水和沙子杀得黑小直皱眉。再后来，在磨起水泡、血泡的地方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黑小肩膀宽了，喉咙上鼓起了高高度喉结，嘴唇上长了一层密密的、细细的胡子，我们的黑小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男子汉。
后来黑小又到山西省煤窑挖煤，用近乎疯狂的态度劳动着。
只有在一个人发呆的时候，黑小才从记忆深处搜出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那银铃般的笑声。我一定要做窦娥的天，做窦娥的地，我一定要给窦娥一生的幸福，每每想到此，就会唤起黑小狮子一般的意志，投入到更紧张艰苦的劳动。
爸爸用黑小挣得钱，盖起了令全村人羡慕得差点掉眼珠子的大瓦房。眼看着和黑小同龄的小伙子一个个娶了媳妇，抱起了孩子，给黑小提亲的跟走马灯的似的，来了一个走了一个，高的、矮的、黑的、白的大姑娘也了走一个换一个，黑小就是不同意。黑小的爸爸气得直吐血：
“你想把我气死呀，你想让我断后呀！”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爹看不见你生个一男半女，我闭眼后怎么见你爷爷奶奶？”
“我的小祖宗，快答应你爸爸吧！”
妈妈一边央求着黑小一边又攥紧老头子手：
“老头子，你可不能把孩子扔给我一个人呀，你得撑着给孩子办完事呀，咱还得抱孙子呢！”
黑小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在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声中低下了头，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
父亲刚出五期，母亲就张罗着给黑小办了婚事，结婚那天黑小不知道自己怎样进的洞房，不知道自己怎样躺倒在的炕上。妻子顾不上女性的羞涩，熄灭灯，“悉悉索索“脱掉衣服，钻进了黑小的被窝，用温热娇小的身子裹紧了黑小结实宽厚的胸膛。黑小大瞪着双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从两只大大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两颗豆大的滚烫的泪珠，滴在妻子娇小玲珑的乳头上。半夜里，黑小又说胡话了，喊着窦娥的名字，象个孩子似地扎在妻子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黑小发了，凭着自己的聪明与勤奋，凭着要成为窦娥的天，窦娥的地，保护窦娥一生幸福的信念，成为了富甲一方的企业家，妻子却老了，头发变得花白，手也粗多了，一心撑着黑小一家，从没有半句怨言。
黑小的腰包鼓了，嗓门高了，脾气也大了。黑小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听戏，而且每次都点窦娥冤，黑小出手特大方，但是窦娥一出场，唱不到一半黑小就摇摇头：“不是这个味儿，不是这个味儿”，继而大发脾气。
黑小的戏码越来越高，黑小的脾气也越来越大。
黑小取出了家里所有的钱：“我都六十了，这钱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见窦娥一面！”
妻子默默地给黑小整理衣服：“钱是你自己挣得，只要你高兴，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过去穷日子咱们也不是没过过。我要出几天门，这是你换洗的衣服，冰箱里有菜，你要是不愿意做就自己热热吧！”
黑小出了三百万的天价，点一出《窦娥冤》。
锣鼓点响起来了，窦娥出场了，轻启朱唇唱起来了：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
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
望求婆母恕儿罪
你原谅窦娥这一回
为救孩儿你受了罪
倾家荡产无处归
年迈人体弱多灾祟
孤苦伶仃甚堪悲
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
莫将窦娥挂心扉
保重身体少流泪
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
儿死后 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
一领芦席将儿围
坟前只要一碗水
一根树枝做墓碑
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
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黑小不住地点头，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来，对对，就是这个味儿，我苦苦寻找了四十五年的窦娥啊，找到了，找到了！
刽子手上来了，郐子手的大刀抡起来了，看眼着就要落到窦娥的脖子上了。
黑小疯狂地冲上舞台，抱起了倒在台上的窦娥。窦娥轻轻地睁开眼睛，轻轻地喊了声：
“孩子爸！”
“唉，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黑子的妻子得了脑溢血，成了植物人。人们经常看到黑小，推着瘫痪的妻子，在夕阳余辉里哼着：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
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
望求婆母恕儿罪
你原谅窦娥这一回
为救孩儿你受了罪
倾家荡产无处归
年迈人体弱多灾祟
孤苦伶仃甚堪悲
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
莫将窦娥挂心扉
保重身体少流泪
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
儿死后 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
一领芦席将儿围

刀客

梦里寻她千百度，猛回首她在灯火澜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