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老天爷 这是发生在冀中平原的一个小村庄的一群最普通人的最普通的故事。 闹平分的时候,有的主儿从大地主那里分到一间半房,有的分到一个红漆大柜,有住的有吃的有用的,最主要的是还从大地主那里分得了多少辈以来做梦都想得到的命根子—土地,现在的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当时的人们翻身得解放是个啥滋味,酝酿在冀中平原的这个小村庄的人们的劳动热情就象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有的人跪在自已家的地里,捧着土垰垃痛哭流涕,有的干脆就把家搬到地里,就在地里扎起一个简易的棚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地里,就象摆货自己的孩子似的摆货自己的庄稼,不放过一棵小草,就是一个小土垰垃也要用手捏碎。 那时候人们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农家肥,人的粪便,人们称大粪,牛粪、马粪、羊粪甚至一些烂柴草,堆在一起发酵,人们叫积肥。当时人们见面就是你吃了几把巴豆,吃了巴豆好拉屎,拉得多好有更多的肥料呀,但是你不吃东西就是吃再多的巴豆也拉不出屎来呀,这只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人们耕作的激情。人们在长期的积粪过程中也总结出好多办法,比如怎样才叫粪耦(充分发酵)好了,攥法,一攥不能成球儿,一松手能自动散开;闻法,不再有臭味儿,而是发出一种酸酸的或清香的味道;舔法,用舌头舔上去,据说有一种苦味儿就行了。天道酬勤,那几年也赶上风调雨顺,文安洼年年大丰收,人们可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后来就又闹合作社,紧接着又闹大跃进,放卫星,用我四爷的说法就是吹牛逼。我四爷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到粮站去交公粮,人家吃公家饭的穿得挺干净的,一边用火柴棍儿剔牙花,一边眯缝眼,拖长声音问道: “你们村一亩地产多少粮食呀?” 我四爷咬了咬后槽牙: “俺们村背起来吧(平均),一亩地产五六百斤吧。” 其实那时候最好的地也就产七八斗,论现在的斤也就一二百斤,多说了五六倍还不叫把不叫把牛皮给吹破了呀。但是公家人把脸一翻: “你知道咱们县共产主义为什么还实现不了吗,生让你们这些人给拖了后腿了,人家别的县亩产早过五六千斤了,你们还五六百斤,照你们这样的速度咱们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呀?” 我四爷眨么眨么眼,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敲了敲,清了清嗓子说: “我刚才是说的俺们村南洼的,俺们村北洼里背起来一亩地得产一万多斤。” 吃公家饭的顿时来了精神,翻箱倒柜地找出个好钢笔,扶了扶眼镜框:“大伯,你是哪村的,你们的经验是什么,我一定要写篇文章,把你们的经验在咱们全县推广。” 我四爷干咳了一声,挠了挠后脑勺: “要说经验吗,也没有什么经验,就是那天从天上漂过来一片云彩,漂到俺们村北洼的那亩地上就不走了,一会儿就啪啪地掉开了雪花子了,下了足有半丈厚。赶人们走上去一看,妈呀,哪是雪花呀,是白面,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用大口袋装小口袋装,大马车拉小推车推,足足折腾了半个月还没有拉完,你说这一亩地产一万斤还多吗?说山音(吹牛)谁不会呀。” 后来我们村还真得放了一颗卫星:一亩地产五万多斤山药,全公社差不多的山药一夜之间拉进了我们村一亩地里,这样一亩才凑了五万多斤,全县据说连任丘的(文安、大城、任丘三县并县)都到俺们村来取经来了,县里、公社里的大大小小的头头们这个上去白货一顿,那个上去白货一顿,白货累了,最后遭难了,你不得来两句经验吗,人家大老远来是取经来了,你总得说说你这一亩地是怎样产的五万多斤山药的吧,这时候你看吧,裹着红布的话筒就象一块烫手的山药,你扔过来他扔过去,县长推公社书记,公社书记推大队支书,大队支书推生产队队长,谁知道该说什么呀,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村里的红旗被拔了那是小事,弄不好一家子都得要打成反革命。这时我四爷挽了挽棉裤腰,背着手走上主席台,向领导们鞠一躬,又向主席台下山南海北的来取经的客人鞠了一躬,眨眨眼,坏水来了: “我问你们,你们村种山药的时候是使什么浇山药秧子,是使大粪浇吧。我们村不是,我们村把满世界的狗都宰了,放在大锅里熬上三天三宿,然后呀,一颗山药秧子呀浇上两挑子狗汤。” 台下顿时轰然大笑。 天作孽不可违,人作孽不可为,你想这么穷折腾还有不挨饿的理呀,三年自然灾害来了,文化大革命来了,上面叫无产阶级专政,在村里就叫贫下中农当家,种什么、怎样种都是贫下中农说了算,但是村里好些贫下中农并不因为受剥削才贫穷的,有很大一部分是村里的二伯溜子,成天地好吃懒作游手好闲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相反那些被斗的好些地主富农,都是种地的好把式,多数是靠汗珠子砸脚面,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起来的,这些人当然地靠边站。当时流行一句口号叫:“深挖地,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什么叫深挖地,深到什么程度,我们村的贫下中农支书领着大伙,每块地都掘下三锨深,把地下的阴土翻上来,把地表的腐殖土全深埋在地下,这样的地还会纳苗吗。那一年村里人可受老了累了,但几乎是颗粒不收。 我四爷又开始说西游了:“当年唐僧去西天取经,唐僧叫唐三藏,你们不知道吧,唐僧当年还有一个师弟叫唐三帐:瞎账、业账、混账。话说一天唐三账取经回来路过通天河,老鳖精托着唐三账师徒来到了通天河的中心,老鳖问唐三账:“师傅,我托你到西边跟如来问一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成精的事你给我问了吗?唐三账眼睛一转,信口胡编道:等到灯头朝下,扁担结穗,碌碡开花,你就能成精了。唉,文安洼本来就是一块王八地(从地图上看,文安洼的地形还真象一只活王八),王八成精了!” 后来村里掀起背老三篇、开批斗会的运动,毛主席他老人家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开批斗会总得有个批斗对象吧,批斗谁呀。村里可以批斗的都批斗了好几轮了,再说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一个个都跟孙子似的老实,不多言多语的,让干什么干什么,什么活最苦什么活最脏什么活最累都让他们干,你总得讲个庄稼理,就是批斗也得找个批斗的理由吧,于是四爷又说话了: “要说批斗最该批斗的还是老天爷,就他不是个玩艺儿,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咱们什么时候填饱过肚子。” “对,就是这么个理”,有人补充说:“要说老天奶奶也不是个玩艺儿,你要是在枕头边吹吹风,劝劝老天爷,老天爷也不至于干出那么多糊涂事!” 批斗老天爷的大会就设在村东边的大场里,村里人听说批斗老天爷,一个个来了精神,那时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听说批斗老天爷连邻村的都来看热闹,柴火垛上,房顶子上,甚至电线杆子都爬满了人,跟开庙会似,庙会早不让开了,有人说封建迷信,还有人说资本主义的尾巴。村里选了两个嘎咕爷们、咧乎娘们扮演老天爷老天奶奶,糊了个三尺多高的大尖帽子。批斗大会开始了,四爷跳上台子: “你说你这个老爷,你是个什么东西吧,管着下雨不说好层着给人们下雨,成天地满村里勾搭娘们!” “对,我亲眼看见了,老天爷就是勾搭的咱们村的娘们,在咱们村南大疙瘩后面拉得疙瘩(性交)。” “你直得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勾搭的咱们四奶奶,咱们四奶奶早早地就撇下四爷,上天陪老天爷去了吧。” 四奶奶过世好几年了。 人们都来精神头儿,你上去批斗两句,我上去批斗两句,批斗会逐渐演变成了娱乐会,有人情不自禁地扭起了大秧歌,有人唱起了民歌,公社里扛着大枪本来是维持秩序的民兵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们扭起来唱起来,整个批斗会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其实稍微有点头脑的人也会知道老天爷是谁,人们用这种最原始的、最幽默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要说眼睛亮,全中国就得说我四爷的眼睛最亮,我就说一件事,林彪还在马上(掌权)当全国二把的时候,我四爷看了一眼挂在大队部墙上林彪的画象,就作出了比毛主席都老人家还英明的评价: “这个人小三角眼子,没什么好心眼子,怎么毛主席他老人家选了这么个人当接班人,早晚得坏了他老人家的大事呀!” 这句话可闯了大祸,早晚批斗,连拉屎尿尿的时间都不给留。一次批斗会上,四爷尿了棉裤。天气奇冷,老人又没有可换洗的棉裤,老人抱了一抱柴火,分着腿烤,不幸着火,连生殖器都给烤糊了。等拉到县医院里,老人攥着乡亲们的手: “别让大伙费心了,连吃饭都费劲,大伙别伤心流泪了,这年头早死早脱生,我在前面等着大伙,唉……”, 老人长叹一声,紧紧地也是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四爷走完了他辛酸、悲苦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