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洼英雄传 早年看军事片看多了,其中英雄人物牺牲的镜头仿佛千篇一律了,英雄人物一般要经过三个步骤才能闭上眼睛: 第一步、要捂住胸口,脚步踉跄,鲜血也罢,红墨水也好,流个不停,这叫摆个漂亮的POSE; 第二步、一般要喊几句豪言壮语,其实就是一些政治性口号:比如为了新中国,前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第三步、要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几角钱,恳请别人替他交党费,把英雄人物政治脸谱化、口号化成了过去一段时间内军事题材的创作规律。 今天我去韩么村和大舅谈了一夜,其核心话题是一九四二年秋天日本人没收稻子,也谈了不少八路英雄,今天咱们就让这些八路英雄从神话中走出来,从荧幕中走下来,让咱们一起还原一下真正的文安洼的八路英雄是个什么样子,也算咱们缅怀革命先烈,牢记革命传统,也希望我们今天的官员能从他们身上学点什么呢。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安洼,出了文安县城往东走,几乎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苇子,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个小村庄,就象在绿色的海洋里漂荡着几艘小船。那时候的文静公路靠北,在韩么村北、丰各庄村南有一条通往大赵据点的公路,几乎天天可以看见公路上扛着大枪的日本人,穿着大皮靴,迈着整齐的步伐,两头是特务、白脖,特务就有自行车了。白天是日本、特务,到了晚上,八路军就从高粱地里,苇子地里钻出来,头上箍着白头巾,见了上点岁数的男的就叫大伯,见了上点岁数的女的就叫大娘,年轻一点的就叫大姐。给人们挑水,扫院子,给牲口铡草。吃了、用了户里的东西都给现钱,不跟现在有的官似的,吃了不说吃拉了不说拉的,拿着一根笔到处签字、打白条。八路来了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真跟过年似的,这些八路在大场里教给孩子们唱歌、跳舞,识字。我大舅至今印象最深的是霍老师,也就是我在前面用几千字介绍的霍桂芳老师,人长得特好,一米七来的大高个儿,留着大辫子,皮肤又白,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附近几个村的七十岁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识的几个字都是这位从年画里走下来的仙女教的。 那时候当地的老百姓管共产党也不叫共产党,叫穷人党,穷人党是专门为穷人作主、办事的党。一九四二年的秋天,文安洼罕见的大丰收,整个的文安洼的稻子,远远一望真跟金色的海洋一样,但是日本人下令,所有文安洼的稻子全部没收充公,文安人不许吃稻米,一经发现,全家人都撕拉撕拉的,并且还把房子给点了。日本人在今天的大赵东设了一个官场,然后从各村里征夫收割稻子,凡是被征去的可以免一年的赋税。所有文安洼的稻子统一收割,统一打轧,然后日本人全部拉走。 我大舅就被日本人征去了,当年还不到十岁,个子不够高,于是就在帽子底下垫上两个毛巾。各村被征来的民夫都跪在大赵东的打麦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大汉奸董汉文拿着一讨来长的枣木棍点名,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是几棍子。韩么村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寒腿跪不下,董汉文过来,拿着棍子,围着老人转了几圈,上看了几眼下看了几眼,左看了几眼右看了几眼,问道:“你带被来了吗?”那意思是别人都跪着你站着你准备了多少大洋呀。可是老人哪里听得懂这样的黑话,直钩了直钩了眼: “长官,我没有带被来,穿大袄来了行不行。” 董汉文恼羞成怒,抡起棍子,劈头盖脸打了下来,吼了一声: “我让你穿棉袄,我让你穿棉袄,来人,把这个人给我押回炮楼去!” 董汉文提着棍子又转了几圈,在一个民夫前站住了,那个民夫尽量把头低下去,董汉文猫下腰,在那个民夫的脸上用指甲掐了一下: “这皮肤够嫩的,都能掐出一兜水来,起来,给我走几步!” 那个民夫没走两步,就一个趔趄,圆顶毡帽掉下来,一头秀发瀑布一样散开去,原来过去的女人都留小脚,日本人到他家征夫,老爹爹久卧病床长病不起,又没有兄弟,只好冒名顶替。脚太小,穿了老父亲的鞋,在鞋子里顶了不少稻草,但一走起路来就露馅儿了。董汉文呲着大金牙: “啧,啧,原来是个瓷的,本大爷向来怜香惜玉,这么粗的活哪能让你细皮嫩肉的干,本大爷给你找点轻尚活,来人,拉了炮楼去侍候皇军去!” 人们都把头低得低的,我大舅旁边的一个人用手捂住了我大舅的眼。转了几圈后,大汉奸董汉文吼了一句: “还不给老子割稻子去。” 天气已是深秋了,水面上都结了冰,赤着脚,当时有几个民夫穿得起靴子呀,光着脚板,踩在凌茬儿钻心地疼。日本抱着机关枪在人群后面往天上打枪: “统统地拉出去,撕拉撕拉地干活!” 汉奸们更是穷凶极恶,用棍子、用枪托子连打带用脚踹,你看吧,整个稻田的高埝子上民夫黑压压一片,扑通扑通跟掉饺子似的跳进冰冷的水里,有的胆大一点就钻进稻田旁边的苇子地里。 到地里看不见人的时候才散工,割了一天稻子,身子全累散了架子了,回家全凭两只脚走路,离大赵官场几十里地,你想想到家里就什么时候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还在娘怀里撒娇呢,就撒出去一天哪个当娘的心不跟剜似的,我姥姥天一擦黑儿就站在村边望着去,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影儿: “妈!” “唉!” 大舅一头扎入姥姥的怀里。大舅的腿脚丫子冻得都跟小孩子嘴似的翻赤着,扎在姥姥的怀里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姥姥一宿眼都不眨一下,给大舅的冻伤上抹大油(猪油),抹不起大油就用点棒子面把口子糊上。 后来割稻子的就有八路了,于是人们再割稻子,去得就晚了,割一会儿就往旁边的地拉屎去,把边上的稻个子拉进苇子地里。有时候割着割着稻子两人打起来,趁伪军拉架的空档儿,别人把几个稻个子摁进泥里。八路说得在理,稻子都让日本队人给拉去了,这一家子大小一冬一春吃什么呀。 但这事不知道怎么的让日本人给知道了,据说是让董汉文给报的信。处治八路就在稻田边的土埝子上。架起柴头要把八路给活烧了,把八路浑身的衣服给脱了,四个白脖儿(伪军),两个架着胳膊两个架着腿,架在火上就烧,火舌舔到八路的身子上“滋拉滋拉”直响,浑身都冒油,这个文安的八路真是条汉子,眉头连皱一下都没皱。这个八路认出了其中的一个白脖儿: “你是坟头村的黑蛋儿吧,你姑奶奶是韩么村的吧。乡亲们啊,咱们都是在一个土疙瘩上住,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呀,你们想想看,咱文安洼的稻子都让日本人给抢走了,咱们的老娘吃什么呀?咱们这老老少少一大家子这一冬来年的一春怎么熬呀?”黑蛋儿把头低下了,其他的白脖儿也把头低下了,架着八路的手有些哆嗦了,“吧嘎!”日本人冲上来朝着白脖儿就是两皮靴,架过八路,把八路摁到稻田里,过了一会儿又架在火上烧,八路吐了一口水:“文安的老少爷们,文安的男子汉们……”,日本人又把八路给摁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又架在火上烤,八路又吐了一口水:“文安的……”,日本人又把八路摁进水里,八路的喊叫声越来越弱,浑身被烤成了糊老家儿,肚子大得跟蝈蝈似的。这名八路是董家务,是我妈的一个远房表舅,死时年仅二十几岁,家里还有一个怀抱儿里吃奶的孩子。 解放后董汉文被新政府给枪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