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开心 2016-9-2 15: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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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1050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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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奶奶 作者 井秋峰
初春 乍暖还寒
春已回大地,草木开始萌生,寒冷却走走停停,去去来来,一日就能让人经历四季。送过完清明节回廊坊上班的孩子后,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一天的忙碌总该结束了。饮水思源,富裕起来的人们渐渐兴起寻根热,清明节成为法定假日后,传统的纪念先人的活动更是一年胜过一年。我从起大早去距离小县城二十华里的老家添坟祭祖到十九点吃晚饭,整整忙活了十四小时。鞋柜边刚脱下的鞋子上沾着的泥还是湿的,经过反复搓洗的双手依然散发着浓浓的烟火味。
十九点三十七分,嗯,四月五日的这个时刻,我接到婶婶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说奶奶突然喘的厉害,还一直在呕吐,喊她也不应声。我放下手中的碗筷,推开吃了不到一半的晚饭,骑上自行车飞奔向叔叔家。天还不太黑,路灯都亮了,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夜风吹着额头,吹着扶着车把的双手,没觉出凉来。我抄近道,每处坑洼都装在心里,四五里路最多骑了不到十分钟。
奶奶躺在床上,眼睛紧闭,鼻孔插着输氧的管子。喘这一顽疾折磨了奶奶六七年,它像一道坎,奶奶每次生病都要先迈过它去。看着喘个不停、吐个不止的奶奶,我拨打了120。几分钟后,闪烁着警示灯的120急救车停在了叔叔家门十米外的过道口。我与随后赶到的父亲,和刚刚从乡下被叫回的叔叔一起,用担架把奶奶抬到了救护车上。去县医院需要经过五处红绿灯,坐在车上的我只顾一声一声轻轻地喊着奶奶。车外是冷的,春天虽然来了,冬天的尾巴迟迟不肯离去。
凌晨 奇迹没有发生
在县医院急诊室,医生把奶奶的简单情况登记后,开始忙着给奶奶做检查,开缴费单。我到交费处交了将近八百元,是检查费;叔叔又去交了一次费,四百多,是药费。输上液的奶奶仍然喘得很严重,呕吐也未见减轻。医生们忙活了一会儿,对我们几个病人家属说,我奶奶血压的低压是117,高压是180,脑CT检查结果是颅内三分之二面积出血。
急诊室里守候在奶奶身旁的父亲、大姨和叔叔急得团团转,了解了病情后,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十九点还在看电视的奶奶,到二十点竟被大夫宣布病危,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急诊室里有了低低的哭泣声,是悲伤,是绝望,更是心疼与不舍。
我和叔叔再次找到医生,提出转院的请求。医生很肯定地说转院已经没有意义,劝我们早点回家为老人准备后事。又一名医生看过检查报告,他给出了和之前医生完全相同的结论,他还说病人很有可能过不去这一夜。现实是残酷的,父亲、叔叔在电话里征得在外地的伯父的同意后,无奈地将奶奶接回了叔叔家。
二十点四十五分、四十七分,我分别通知了在开发区建筑工地的大弟和在廊坊的小弟,让小弟通知我下午才送到廊坊的孩子。二十一点零四分,再次给任丘生活的伯父打去了电话,简单说明了奶奶的病情。因为奶奶的垂危,一家人从四面八方向文安小城集结,再黑的夜、再远的路,都无法阻挡。
四月六日三点五十八分,奶奶走了!我心里盼望着奶奶和原来每次一样,闯过这一关的奇迹最终没有发生。黎明前的黑是真的黑,黑的竟然把我和奶奶隔开,伸手抓不住,喊也没有回声。叔叔的房子很宽敞,却无论如何也装不下一家人的悲伤。奶奶,一路走好!
岁月 如白驹过隙
一九二三年七月,奶奶生于任丘长丰王庄。自幼母亲去世,后来,哥哥在战争年代又被伪军枪杀。孤苦的奶奶与自己老实巴交的父亲相依为命,缺吃少穿,缺房子少地。一棵苦瓜一样,长得越大,满腔的苦水越多。
十七岁的奶奶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爷爷,早早地和爷爷一起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因为日子艰难,本来就脾气大的爷爷打人砸东西是常事。记得小时候,一家人吃着吃着饭,爷爷在大家都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掀翻被大伙围坐的饭桌。饥饿的肚子没填饱,惊惧却装满了每个人的心。爷爷在村子里做过贫协主席,里里外外也是一把好手,贫穷改变着人的性格。
奶奶没上过一天学,一个大字也不认,可她识大体,明大理。一九四九年三月,奶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做了妇女干部。村子里没有一人不敬佩奶奶。奶奶耿直刚强,吃苦耐劳,没有被任何困难吓倒过,干农活更是不输男人,左右手都能灵活使用农具。
奶奶一生搬过四次家,一次比一次搬迁的远,路线像一个勺子。
奶奶五十六岁时,爷爷去世了,奶奶和我们一起从任丘长丰黄庄迁回文安辛庄荀家务。因为需要提前安置新家,父母带着弟弟和妹妹先几日搬迁的,奶奶领着我处置好房子等一切后,才离开。奶奶像一只老母鸡,伸着翅膀护着我们,三十六岁的父亲在奶奶眼里还是孩子。三十七年过去了,我清晰记得那个深秋的傍晚,夕阳慢慢西坠,坐在马拉的木架子车上,奶奶将我抱在怀里,路旁的树叶还没有落尽,两侧的田野空空的,凉风吹过,枯草瑟瑟。那年我十二岁。听父亲说,我们家从荀家务搬迁到黄庄时我爷爷十二岁。
奶奶在荀家务住了九年。九年里,与整个村子里的人相处的都很融洽。刚搬到荀家务那会儿,几个月里,有近二十户把奶奶请到家里吃饭。为此,奶奶时常告诉家人,记住人家的好,人家对她有一丁点儿恩惠,奶奶也会永记。
我上初中时,我要好的同学住校,我不住,我离不开家,哪怕离家只有二三里。我最爱吃奶奶包的饺子、煮的白面疙瘩粥,望见家屋顶烟囱上袅袅的炊烟,忙着做饭的奶奶的形象就似在眼前。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五年,我在大留镇读高中时,离家较远,多数同学一周回家一次,我却一周回家两次。周三放学后骑自行车回家雷打才变,到家不管多晚,一推开家门,看到奶奶,路上的累、夜的黑统统不值一提。
在任丘石油工作的叔叔,孩子没人带,六十五岁的奶奶被接到了华北石油水电厂的叔叔家。奶奶离开了土地,放下了镰刀、锄头;离开了她饲养的猪、鸡、狗,离开了她熟悉了的农村。奶奶带孩子驾轻就熟,叔叔家的两个孩子在奶奶帮助照料下一晃上了幼儿园,一晃又都上了小学。回忆容易,实际生活的艰辛只有亲历者才能深知个中滋味。不用给孩子沏奶喂饭的奶奶,除了买菜,就是和一帮老太太们坐在水电厂大门口的栏杆边晒太阳、聊天。奶奶总是望着从市里驶来公交车的方向,那也是奶奶老家的方向。
十四年,漫长又短暂。奶奶不会骑自行车,去哪都是步行。任丘到荀家务不足百里,期间奶奶没有回去过一次。奶奶也知道乡亲们想她,她也想那些给过她帮助的左邻右舍,奶奶见到我每次都问起老家的人和事。我知道奶奶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那时我的婶婶生着病,两个妹妹还小。在每次去任丘看奶奶的时候,她总是要我们多坐会儿,话说不完。我们走时,奶奶总是送出老远。
奶奶也老了,身体不如以前。叔叔考虑任丘离老家较远,互相帮衬不便,在他病退后,跟我说他想到文安县城安家。叔叔的想法,大家都支持,奶奶更是非常高兴。叔叔一家到文安后,先是住进了我门脸楼的二层,自己买了房子后才算正式在文安小城安顿下来。叔叔他们搬到文安是2001年5月,奶奶还是跟着叔叔住。在同一个小镇居住,看望奶奶自然方便许多,每节必到不说,三五天去一趟已成习惯,我每次看见奶奶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是幸福的。
谷穗 越饱满越低垂
奶奶育有三子。她把未满十八岁的伯父送去参了军,那时,奶奶是中共党员,是村里的妇女干部,她说得带头响应国家号召。我的伯父一去就是几十年,在祖国边陲,由一名战士转业成一名国防建设者,直到退休才回到任丘。伯父离家时是一个生龙活虎的青年,回来后已是满头银发的老者。
五十年代日子艰难,我的父亲仅读到高小就辍学了。他常说,那时每天饿得眼里总冒金星,从黄庄到长丰不足三里路,中途要歇儿好几歇儿,有时还扶着墙走。奶奶当时整天忙着村子里的工作,顾大家难免照顾不到小家,忽略了她的孩子们。后来,父亲也成了村里的干部,和奶奶一样,把大家的事放在头里。有一年结算,父亲经手的账目差了四十元钱,他硬是卖掉自家的衣柜堵上了亏空。
我的叔叔参加工作后,开始是在石油水电厂外线工作,他常顺路回老家看看,哪怕是买几个面包带回,叔叔惦记着老家,惦记着我的爷爷和奶奶。奶奶叮嘱叔叔工作要踏实,做人吃亏是福。我在大留镇读高中时,叔叔他们水电队去永清路过大留镇,他找到学校去看我,还给了我几元钱。几元钱现在看来是不多,可那时足够我一周的饭费。叔叔与奶奶一样疼人。
我小时候跟着奶奶去地里干农活,瘦小的奶奶有一股狠劲,总是干在前面。站在谷地里,弯着腰的奶奶多像一棵稻谷,和许多稻谷一样,离不开泥土,在秋天的金色风中,籽粒越饱满头越垂向大地。
灯盏 在家里永远亮着
“儿行千里母担忧”。对于奶奶,我们永远是她的孩子,已经七十五岁的伯父也不例外。对于她的孩子,奶奶就是一盏灯。几十年里,奶奶这盏灯在父亲家的房子里亮过,在叔叔家的房子里亮过;在荀家务亮过,在任丘亮过,在文安亮过。哪有奶奶这盏灯,我们的大家就在哪,我们的心就飞向哪。
大约是1997年,当时任丘的叔叔家房子装修,叔叔怕奶奶受装修影响,经叔叔同意,我把奶奶接到了文安,住进了我家。我住四楼,担心奶奶住楼上不方便,可七十五岁的奶奶上下四楼一点儿也不怵头。我忙着工作,每日白天家里只有奶奶和我六岁的孩子,小孩子调皮,常跟他太太逗着玩。有一次,孩子藏起来,让他太太找,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所有房间都翻到了就是没有孩子的影子。奶奶着急了,怕把孩子弄丢,跑下楼去找,还是找不到。奶奶对小区不熟悉,也不认识小区里的人,奶奶真着急了,大声喊孩子的名字。也许藏起来的孩子听出他太太喊他的声音变了,孩子怯怯地从藏身处走出来,上前抱住太太。奶奶以前不转向,自那后,她不论在哪,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奶奶在我家住的几十天里,从未闲着。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带孩子。担心奶奶累着,我们总劝她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勤劳的奶奶就是老不歇心。之后多年,奶奶在我家那段日子最令我难忘。奶奶的手擀面,虽然不是特别精致,却十分劲道、好吃。想到奶奶擀的面条,她擀面条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一条粗大的擀面杖在菜板上快速有力地擀着面。每天晚上,我下班在小区门口,就能远远看到四楼我家的灯光,那灯光从窗口射出来,射向黑夜,让人觉得温暖、真实、幸福。亮着灯光的家像一个怀抱,又像一个港湾。奶奶回任丘后,我在楼下望着四楼自家的窗子,没了灯光的窗子内黑黑的。我的心是一所房子,被黑夜笼罩的房子,心里很长时间是空的。
奶奶走了,在初春的凌晨。奶奶走的突然,走的令我们无法接受。奶奶走了,带走了我的春天,我的灯光,我的回忆,我的温暖,还有我的心愿。
婶婶把奶奶的金耳丁和银手镯交给我,让我留作纪念。看着它们,我眼泪簌簌落下,物是而人非。四月五日清明添坟回来去看奶奶时,奶奶还有说有笑地讲着她的过去,还听她期盼见五辈人的愿望,还听她说早晨吃了十六个水饺,水饺的陷是我父亲送来的,是婶婶起早包的,奶奶说她吃的很饱,水饺好吃,特香。不想晚上竟突然发病,次日凌晨而成永别!我把耳丁和手镯包好,那上面满是奶奶的味道,我将永远把它们珍藏。
下雨了,电闪雷鸣。我的眼泪和窗外的雨一起纷飞,任凭怎样呼喊,奶奶再也不会应答。奶奶和她一生都不愿离开也不肯离开的泥土一样普通,奶奶也将融入原野里的泥土中,与大地一起,万古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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