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毒毒的日头，姜富贵终于来到了玫瑰庄园。望着酒店两旁数不清的轿车，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放电动车的地方。最后，他看见公路边有一个修车摊，一个头戴草帽的老者坐在马扎上悠闲地喝着茶。他上前叫了声大爷，我把车放你这一会，你替我照看一下可以吗。老者斜眼瞄了他一眼，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这年头还有白受累的道理。
姜富贵掏出一块钱，放在老者脚下的钱匣里，笑了笑说，一点小意思。老者点了点头。富贵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望了一下远处酒店高高的台阶，大踏步向它走去。
富贵顺着台阶向上望去，他看见气派的玻璃大门前的两个服务生冷冰冰的目光正射向自己，这鄙夷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富贵听别人说过这是家五星级酒店，这样讲究的饭店他从前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曾入住过，不过像洪州这样的小城也会有这样的酒店是他始料不及的。
富贵拽了拽短袖褂的衣领朝着玻璃大门走去。一个高个子服务生伸手拦住了他，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找人请走后门，服务人员和厨师的宿舍在酒店后面的宿舍楼。
你怎么知道我是找人的告诉你我是来用餐的在贵宾厅503室。他不卑不亢地对服务生说。
对不起，服务生随手为他拉开大门，眼光里充满困惑和不解。
进了门，一个穿红旗袍的女服务员将他领进电梯。
电梯在五楼停下。服务员迈着婀娜的步履向前走去。富贵跟在后面，他的半新不旧的凉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感觉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望着酒店里富丽堂皇的设施，他不由感慨万千。
女孩敲了下503室的门。请进，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富贵一下子听出了这是前妻的声音。这一刻，富贵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走进房间，他看见任盈盈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盈盈没有站起身来，她扭头对身边站立的一个40多岁的女人说，吴妈，给先生泡杯茶。
吴妈点了一下头，然后来到姜富贵面前，先生，请坐。富贵卸下斜背的书包放在茶几上，然后才坐在了椅子上。吴妈小心翼翼的将一杯茶摆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吴妈，你可以出去了，我想和先生单独谈谈，任盈盈说。
是，吴妈弯了一下腰，倒退着走了出去。
3
屋里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分开9年了，富贵发现任盈盈没啥变化，皮肤依旧白嫩如水，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深那么亮那么黑。
盈盈轻轻咳嗽两声对富贵说，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凑活着活吧，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富贵看见任盈盈举起的手臂上戴着一只圆润的白色手镯，这样的手镯他十多年前曾在北京大商场的珠宝柜台见过，当时盈盈就非常喜欢。那时自己家虽说也算富甲一方，可是28.8万的价格令他望而生畏，这个价格都超过了自己面粉厂一年的收入，最终他放弃了购买那只玉镯的想法，现在这样的玉镯恐怕早过百万了，他想。
你呢，一定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了。富贵反问了一句。
我吗，任盈盈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当然很好。
望着前妻似笑非笑的目光，富贵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你觉得自己和那个姓马的大富豪真的有爱可言吗？
你呀，还是那样幼稚，盈盈笑出了声。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爱情吗。如果有的话，它就像福彩的一等奖，对于彩民来说，中奖的几率比人们遭雷击的几率还要低。你认为我嫁给马先生是单单图他的钱吗。错，大错特错，我嫁给他是和他分享一个成功者的喜悦去的，这种喜悦你是无法想象的。她说话的口气就像老师在给学生讲解课文。
他用金钱能买到你的爱，同样也能买到别的女人的爱，这点你不能否认吧。富贵反驳道。
你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可这要看你怎么想。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兔子不这么想，难道别的兔子应该来吃吗？草亦不这么想，谁吃不是吃，为何不让脸熟的吃？常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英雄不这么想，难道该把美人留给庸人？美人亦不这么想，难道美人不该配英雄？现在“贪官无不养小三”，可贪官不这么想，难道当官就该清心寡欲？小三也不这么想，贪官不养，何人能养？作为一个女人，这就要看她驾驭男人的能力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还是那样自信，那样伶牙俐齿。富贵无奈地说。
不是有一篇文章说过吗，自信的女人最美丽。任盈盈长长的睫毛轻挑了一下，摆摆手说，咱们不要扯这些闲篇了，知道我找你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
咳，盈盈叹了口气，脸上罩起一片愁云。
盖盖病了，白血病。现在正在美国最好医院接受治疗。
盖盖病了，他的生命有危险吗？富贵急切地问。
很危险，不过只要找到相配的骨髓，他还是可以转危为安的，可是他的血型很特别，就连美国最权威的大医院骨髓捐赠库里都没有合适的骨髓。
那怎么办，无论如何你们得想办法啊。
马先生悬赏100万美元奖励能够提供骨髓线索的人，广告在美国的数家电视台反复播放，可到最后还是没找到合适的骨髓。我实在没办法，就想到了你。
我，姜富贵一愣，疑惑地望着她，我虽然是盖盖的父亲，可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啊，这你是知道的。应该去找那位精子捐献者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他已经去世了。
那可怎么办啊。
有，还有一个人能救他，那个人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哥哥，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那快去找他啊
任盈盈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那是富贵熟悉的十个手指，它们细长圆润，柔如无骨，当年它们每次做爱后，他最喜欢这十个手指在自己胸膛轻轻拂过的感觉了，那感觉就像春风拂过面颊，令他疲惫顿消。
这是那个捐精者的资料。你看看吧。任盈盈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她的呼吸。
富贵茫然接过盈盈手里的资料，低头读了起来。
这不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吗。读完后姜富贵一脸诧异的望着前妻问。
这是真的，你听我跟你解释。任盈盈缓缓说道。
这是你妈妈的主意，她说你家的产业不能落到没有血缘关系人的手里，她让我用你父亲的精子受孕”。盈盈痛苦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去北京前的晚上你妈妈都给我跪下了，再说我爹做心脏搭桥手术费用都是你们家出的，26万啊，我得还债啊。
现在你父母都过世了，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我原本想把它埋在心底一辈子，可现在我实在是没办法。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无条件接受，我毕竟做过盖盖四年父亲。富贵昂起头说。
你没有变，还是像从前一样是个好人。盈盈轻轻叹了口气，对屋门外喊了声，吴妈，请王律师进来。
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进了屋，他朝任盈盈躬了躬身，然后转身来到富贵面前把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到他的胸前。
王律师说，鄙人受马太太委托，这是骨髓捐赠协议，请先生过目。
富贵接过那张打印纸粗略地看了下，就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律师说了声谢谢，然后朝任盈盈又躬了下腰，转身走了出去。
盈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对富贵说，这次回来，给你带来一件小礼物，再过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权且算作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说完之后，任盈盈从盒子里拿出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托在掌心，送到富贵的面前。
不要拒绝我，我们不做夫妻，也可以做朋友啊，来，戴上它，让我看看。我记得你很喜欢戴手表的。富贵将手表戴在左碗上，他望了望表盘，上面都是外文，表的商标是一个金灿灿的皇冠。这样贵重的礼物富贵原本不打算接受，可他又不忍驳了前妻的好意。
4
夫人，上菜吗。吴妈进来问。
上吧！
吃饭我看就免了吧，我回去还有事情要做的，富贵忙站起身说。
饭菜定好的，不吃也退不掉。
盈盈伸手拉着他坐在了餐桌前。摆上桌的菜并不像富贵想象的那样丰盛。两个凉菜，两个热炒，一尾鱼。两个凉菜是一盘水晶水果拼盘，一盘四只硕大的阳澄湖大闸蟹。两个热炒是一盘极品乱炖，一碗佛跳墙。鱼是清蒸中华鲟。每上一道菜服务员到报告一下菜的名字。
服务生打开了一瓶红酒。任盈盈亲手给富贵斟了一杯，也在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多半杯。随后她说，为了盖盖能够早日痊愈，干一杯吧。
富贵一口喝下了大半杯。
盈盈没有动筷子，而是凝视着杯子里的红酒发呆。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没想过。富贵疑惑地望着她。
盈盈将一个信封推在了他面前。这里有一张现金支票是100万，是我的一点心意，这是迎宾花园小区26楼3单元502房间的钥匙和房产证。
富贵的脸一下子通红起来，他将信封推了回来。我不是来卖自己的。
任盈盈的脸沉了下来，她一仰脖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红酒，盯着富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收起你那份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吧，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穷人的自尊。自尊能换来汽车楼房吗？自尊能换来人们羡慕的目光吗？我承认自己是个缺乏自尊的女人，我明白在你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个贱女人。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你想过自己吗，你父亲病亡后，你家的面粉厂破产了，你这个花花公子啥也不会干，我带着盖盖只得去钢厂打工，我原想挣些钱再回到你身边，只要你振作起来好好干，我们还是一家人。可没想到马老板竟然欣赏我的才能，一次次提拔我，从一个普通工人把我提到总裁助理的位置，直至后来我们走到一起。这就是命，你相信命吗？反正我相信，像马先生这样有地位的男人，就是娶个电影明星也不成问题，可他却要了我这样一个残花败柳，你说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盈盈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又斟了半杯酒，一饮而尽。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知道为了让盖盖去国外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受了多少委屈吗，马先生虽然没儿子，可有两个女儿，这两个女人怕盖盖进门会和他们争家产，三天两头和先生闹。我呢只能忍气吞声，而且还要在她们面前陪着笑脸，夹着尾巴做人，我的苦水向谁说啊。再说这100万，你以为富人都挥金如土啊，错，他们更抠门，他们也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为了给你这一百万，你知道我吹了多少枕边风啊。我和你说这些就是劝你把钱收下，有了这笔钱，你不会再为生计奔波，没有钱你将一事无成。你傻啊，为什吗还要拒绝？
富贵静静地听着，两行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
这时，任盈盈的手机响了，她对着免提说，我马上回去，请你再等15分钟。
说完，任盈盈站了起来对富贵说，明天我陪你去北京提取你的骨髓，完了事之后我会马上回新加坡的，你回去准备一下。
富贵忙站起身来，指着前妻推过来的信封说，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能要。
你必须要，娶个好老婆，好好过日子，我就会心安了。
望着傻愣愣站着的姜富贵，任盈盈继续说，你还是在这里把饭吃完再走得好，咱俩一起出去不合适。
等等，说着富贵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画，送给盖盖，这是我画的一张盖盖的素描，你送给他好吗？
任盈盈打开画纸，画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趴在草地上的，他的滚圆的小腿下，绿绿的草地生意盎然，她记得这是盖盖周岁时他们一家在城里公园游玩时儿子留下的场景。
我一定会送给盖盖的，任盈盈说完卷上画纸疾步走了出去。
富贵一屁股又坐了下来，喝完杯子里的酒，他已有些醉意。
站在酒店的门前，姜富贵掏出了自己兜里唯一的一百块钱，递给了门童，说，这是我的小费。门童满脸堆笑地说，谢谢先生，说完，上前搀扶住他走下台阶。那一刻，富贵想起一句话，人的眼睛是黑的，金子是黄的，两者相遇是会产生化学效应的。
一年之后，姜富贵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艳琴，艳琴很年轻也很漂亮，婚前他告诉艳琴自己不能生育。
艳琴问他，你性能力没问题吧。
这个还算正常，他说。
我就喜欢过二人世界。艳琴兴奋地说，有个孩子多累啊。
婚后，他俩搬进了城里的楼房。并且在县城开了一个餐馆，艳琴很能干，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她脾气不好。总是指使着富贵去干这干那，也不让他再画画，说那是不务正业人的行业。这使富贵很痛苦，不过让富贵欣慰的是由于植入自己的骨髓，盖盖的病情康复得很好，这个他名义上的儿子，生物学上的弟弟现在已经是美利坚合众国一所贵族中学里橄榄球队的队长了....。
姜富贵的这段人生短章，就在他凝视着从美国寄来的盖盖的照片，眼里不由自主溢出泪水的时候画上了句号。
发表于 2015-5-24 12:5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