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柔情似水

我的奶奶

我时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迷信好还是科学好？到底是愚昧好还是智慧好？到底是人类需要保护动物还是动物需要保护人类？

我的奶奶一个干瘪（读波）的小脚老婆，满脑子的迷信封建愚昧落后思想，长期在奶奶的这种迷信封建愚昧落后思想的熏陶下，在我的童年，一种观念在我幼小的心灵牢牢地扎下了根，那就是原来动物是我们人类的保护神，我们需要敬畏动物而不是保护动物，我们需要向动物奉献还是向动物索取。

那个时候，几乎每个农村家庭都可以算得上一个动物家园了，就拿我们家来说吧，一进大门有一条走道，走道两边是鸽子窝，房檐下是麻雀（家雀读巧儿），屋子的房梁上是燕子窝，墙缝里是长虫（蛇）窝，院子的柴火窝里是刺猬窝，就不要说猫呀狗的了。

还有一种动物，我们只闻其名未见其庐山真面目，别说我没见过，在我们全县范围内只有一个老头见过，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皮了狐子，有人说它长得象獾，长得象什么不重要，据说它的头上有一顶神奇的帽子，这种帽子的最大功效就是隐身，只要是你积德行善，它就会把东西拉了你们家来。那么这个老头是如何一睹皮了狐子的庐山真面目的呢？据说老人家爱两口小酒，一盘兰花豆，一壶小酒哼着小曲，品着小酒，嚼着兰花豆，有一天老人喝高了，趴了桌子上就睡着了。壶盖没有盖上，从酒壶里飘出来的酒香传出去老远。躲在墙角的皮了狐子馋得实在是盯不住了，趁老人熟睡之际，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它那点酒量还赶不上老人，再加上贪，喝得急了点，倒在地上酩酊大醉。老人从睡梦中醒过来，见地上倒着一只皮了狐子，迅速抄起一个萝，把皮了狐子盖在箩下。皮了狐子猛然惊醒，哀求老人家：

“老大爷，你把我放了吧，你想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

老人环顾了一下屋子，挠挠头：“我们家就缺一个喂牲口的槽子！”

“好吧，明夜子时，你们家的院子里会有一个槽子。”

皮了狐子戴上帽子，到了一个富贵人家，看见了一个喂牲口的石头槽子，背起来就走。你想一个比獾大了多少的动物能有多大的力气，石头槽子又有多重，背到一个地方实在背不动了，自己也化为一块石头。当地人为了纪念这只义皮了狐子，就起名石槽，后来吴姓人聚居此地，故名吴石槽。

我们家的动物也享受着皮了狐子的待遇，都被我奶奶位列仙班，有的地位甚至超过了皮了狐子，比如蛇，在我们家就不能叫蛇仙，更不能直呼其名了，得叫蛇大仙！我们家的日子就是蛇日子。我们家好过的时候那也是牛马成群，粮食满囤。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有一个贼潜入我们家粮囤，刚要把手伸进我们家粮食，顿时吓得妈呀一声狼狈逃窜。原来在我们家粮囤上盘着一条比小孩子的胳膊还要粗的巨蛇，吐着芯子，两眼闪着绿光。燕子，在我奶奶眼里那是王母娘娘的信使，得罪不得的。有一次我吃饭，刚端起饭碗喝稀饭，一只燕子一撅屁股，一滩燕子屎不偏不倚，恰巧落进我的饭碗里，我气急了，从院子里找来一棵秫秸，要把燕子窝捅了。奶奶劈手把秫秸夺过来，还不停地向燕子道歉，祷告：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孩子不知道事。”

就连墙脚的蜘蛛都不能碰，更不要说撕破蜘蛛网了。奶奶跟我说：

“过去有一家，灶台的墙脚里有一只蜘蛛，一到吃饭的时候它就出来找东西吃。这家的女主人顺手就把剩下的波波（当地方言，音译，棒子饼子之类）渣给它吃。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蜘蛛没有出来，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没有出来吃饭呀？这家的女主人往墙脚一看，原来蜘蛛化成了一颗巨大的珠子。这家女主人就把珠子收藏起来。有一次出门，走水路。走到一半，突然起风了，那风那个大呀，浪头那个高呀，江面上的小船都被掀到水底。只有那家女主人坐的小船纹丝不动，原来蜘蛛为了报答那家女主人，把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颗定风珠！”

每年的正月十四，奶奶总要拿出家里最金贵的白面，按照这些大仙们的形象，捏出一个个形态各异的艺术品，刺猬长着一对花椒粒小眼睛，红红的红嘴唇，用家里贴对子剩下的红纸剪成的。蛇长着一对黄豆粒大眼，嘴里叼着二分钱硬币，这时的蛇不能叫蛇，更不能叫长虫，得尊称为龙，是往家里叼钱的钱龙。这些大仙被奶奶虔诚地供上我们家的祭桌，享受我们家的香火，直到正月二十五崩囤，随着一声清脆的鞭炮声响，沿着孩子们的食道升天。

诸如此类的故事举不胜举。一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家那个热闹呀，院子里鸽子咕咕地叫着，饭桌底下刺猬爬来爬去，小蛇从墙缝儿里吐着芯子，小猫舔着舌头，小狗跑来跑去，维持秩序。现在的人们动不动就炫耀什么雅思，托福，什么会好几种国家的语言，我的奶奶会好几种动物的语言，她和动物沟通的语言一般人听不懂，嘴里嘟念嘟念，心里祷告一下，动物们就能听得懂。当然并不是所有动物都那么听话，比如小蛇，赶上吃饭的时候从洞里爬出来，晒晒太阳，奶奶就用会最恶毒的语言大声训斥，所谓恶毒的语言就是“不长俊”，

“你个不长俊的，吃饭的时候爬出来不怕把孩子吓着呀，一会儿就等不急了，待会再给你们吃！”

小蛇点点头，摆摆尾巴，钻进墙缝儿里不见。奶奶临咽气的时候，一会柜子晃动起来，一会儿盘子飞起来，吓得人们汗毛都竖起来。我们家主事的二爷说：“自己家的老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一定是各路大仙跟你奶奶道个别，不愿人们一睹它们的真身。”二爷祷告了一番，顿时屋子里安静了许多。奶奶咽气的时候非常艰难，胸口的一口气，在嗓子眼里呼打呼打打的，就是咽不下去。儿子儿媳孙子重孙子都到齐了，还有哪个亲人放不下呢。二爷闭着眼，掐指一算，大叫一声：

“不好，今天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一定是有一路大仙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会，赶不回来了跟你奶奶道个别了，待我祷告一番！”

在二爷的祷告声，奶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奶奶咽气的时候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一直下了三天。在我们老家起灵是有时辰的，无论外面下多大雨，该起灵就得起灵。二爷在暴雨中喊了一声：“老嫂子上路吧，孝子谢了，起灵了！”顿时雨停了，太阳露出了久违的脸，天上紫气东来，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百鸟翥集。在霞光中，在百鸟的歌声中，奶奶安静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一生中视动物为神灵，正是这种愚昧迷信的神灵观，在我们心灵中产生了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道德约束力量，使人们摆正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绝不是什么世界的中心，万物的灵长，理顺了自己和动物的关系。现在迷信破除了，科学建立起来，科学让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更加精细了，比如动物，我们除了知道它属于什么科，亚什么科，更知道它的肉质鲜美，含有什么营养物质，皮可以做什么，毛可以做什么，看到什么动物，我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大的一锅呀，思考的是红烧呀，清蒸呀还是乱炖呢，这到底是动物的灾难，世界是灾难，还是人类自己的灾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