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常辉居士 · 发表于 2016-10-14 22:21:55

马国福
　　一

　　十四岁那年我上初一时，哥哥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他只勉强上完初三，混了个初中毕业证书。那时候我们兄弟之间感情不是很好，没什么交流。他总是用拳脚和我说话，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暑假。那年暑假我们村里受了冰雹灾，田野里的草木全被冰雹毁坏，这意味着家里养的那匹马面临饥荒。

　　放假了，母亲安排我跟着哥哥架着马车到湟水河对岸的水泥厂一带的河滩里割草，那里的青草没有遭受冰雹的袭击，水草茂盛风光旖旎。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哥哥架着马车拉着我，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到了湟水河畔。太阳像火球一样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哥哥?我将割下的草装进麻袋里，同时看好牲口。他拿出镰刀蹲在地上，挽起袖管，向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牢牢地握住镰刀，左手将长到膝盖的草揽到怀里，然后用左手按下去压在镰刀上，右手使劲一割，一团散发着青草腥香味的草就倒在地上。河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野花的馨香。一镰一镰，哥哥的身后堆起了一团团青草，他的影子缓缓地隐入草木深处，惊起一行行野鸟。

　　我跟在他身后收草。太阳似乎被浇上了油，火热的光利箭一般射下来，灼得皮肤疼痛。我有点不耐烦了，躲进树阴里纳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大约一个小时的光景，哥背着一麻袋青草过来了，他喊醒我，让我拿出母亲做的饼和茶，我在车里翻找装饼的布袋子，布袋子早已不见了，我慌了神，抬眼一看，不远处马正将嘴伸进布袋子，贪婪地享受着，地上尽是饼渣。

　　哥哥见状，站起来，不由分说，对我拳打脚踢，一边踢，一边骂：“你是干什么的？连个包都看不好。”我的背上钻心的疼，一边求他住手，一边辩解。我站起来，望着高我许多的他，他甩给我一巴掌，脸火辣辣的疼。我内心汹涌着仇恨然后还击。河畔里，弟兄两个扭成一团。最终，我鼻青脸肿回到家。回到家母亲不但没有数落哥哥，反而教训我。

　　我心里很委屈，只想等我早点长大，像他一样壮实有力气，让他不敢再对我动拳脚。我也羡慕伙伴的哥哥，他们对弟弟呵护有加，从不施与拳脚，两相对比，我更加恨哥哥了，心底里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叫他哥哥。我只能在学习上用功，以这种方式取代他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

　　二

　　 17岁那年我开始上高中。哥哥跟着村里的人到民和县去打小工修路。

　　 ?一个月后哥哥托人给父亲带来了200块钱，给母亲买了两袋奶粉，给我买来两本作文书。哥哥知道我喜欢作文。他叮嘱那人，叫我一定争口气好好学习。没过多久哥哥回来了，他又黑又瘦，脸上都脱了皮，手更不用说，握住他的手如同握住了一块锋利的瘦石块，让人疼。老茧结了一层又一层，像刀锋。他站在门口哭了，说钱被包工头卷走了。我心里涩涩的。晚上我和哥哥在一个被窝里，我问：“哥，你在那边苦吗？”哥叹了一口气：“苦成了一种习惯就不苦了。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被叫醒，吃的是开水对干馍。每天有扛不完的沙袋，背不完的砖头，拌不完的混凝土——有时我真想跑回来，可是一想到你和妹妹可以坐在教室里读书，我就不觉得苦了。”?

　　 ??我摸了一下哥哥的肩膀，凉凉的，很硬，是老茧。我说：“哥，你还是去上学吧。上学就不用受苦了。”哥说：“其实，我很想上学，可父母为了我们每天起早贪黑太辛苦了，不忍心啊。如果我直接说不上学父母肯定不答应。我只好逃学，让他们认为我不可救药，这样我就能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但是这事不能告诉父母啊。”

　　时间像一剂药，不知不觉地冲淡了我对哥哥的仇恨。

　　　三

　　哥哥是25岁那年结婚的。那时侯我上高三，家里的光景并不好。沉重的经济压力让哥哥再次选择外出干苦力，结婚不到一个月的哥哥跟着村支部书记的包工队到唐古拉山去修公路。那天傍晚包工队浩浩荡荡在村中心集合。哥哥开着拖拉机，全家人为他送行。车即将开动的那一刻，村里的人点起了祝福平安的鞭炮和象征吉祥的烟火。鞭炮燃尽了，车子发动了，全家人眼泪汪汪，送行的男女老少都哭了。哥哥扭过头尽量不看我们，走了一段路哥哥回头大声对我说：“好好学习，听父母的话，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洒了下来。漫天血色的晚霞，惆怅的男女老少，灰色的村庄加上路边孤零零的白杨，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哥哥平平安安地回来。

　　 ??几个月后哥哥寄来了400块钱，还有一封信。字体歪歪斜斜。哥哥一再叮咛我好好学习，有空的时候多帮父母分担一些农活儿。最后哥哥形容说他干活儿的地方天蓝云白，牛羊成群，伙食很好，请家里放心。我知道哥哥又在说谎。见字如见人，我可以想像得出哥哥在那恶劣环境下如何的艰辛。?

　　高考前一个月哥哥特意给我寄来了200元钱，汇款附言里他让我加强营养，注意休息。看到哥哥的字，我想哭。那年9月我被西安公路交通大学录取。消息传到唐古拉山，哥哥兴奋得觉都睡不着。刚好那边的公路工程也结束了，他连夜开着拖拉机回家。我们全家人都在高兴地等他。四天后哥哥回来了，头上裹着血迹未干的纱布，脸色蜡黄，衣服沾满污油。他的模样让我们大惊失色。原来回家心切的哥哥在路上发生了车祸，幸好没什么大伤，谢天谢地。一见到我，哥哥紧紧地抱住我哭了。

　　此后的几天，哥哥带着我到街上最好的商店买新衣服新皮鞋，当我穿上新衣新鞋豪迈地走出商厦时，我才发现哥哥的布鞋早已开了一个大洞，我惭愧地说：“哥，你也买双皮鞋穿穿吧。”哥哥憨厚地笑了：“布鞋穿惯了，皮鞋不舒服。”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我到邻居家道别，?哥哥一起到唐古拉山的得胜哥说：“你不知道，你哥这次捡了一条命回来。在去往唐古拉山的路上车子坏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戈壁滩，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和你哥落在了大部队后面，更不幸的是修车的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帐篷早已湿透了。我们又冷又饿，只好趴在车厢底下。晚上你哥感冒了，加上高原反应，他浑身虚脱，吓死我了，车坏了几乎等于陷入了绝境。他说为了你们全家，为了你能考上大学，哪怕剩一口气也要走出戈壁滩为你挣足学费。幸运的是第二天大部队派人来找我们，修好了车，我们才得以到达工地。在那里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活儿最多，受的苦最多。你以后可不能忘了你哥哥啊！”我的泪早已夺眶而出。

　　四

　　现在我在江苏南通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每年的工资和稿费收入是哥哥六七年都挣不到的。生活条件的改变，让我的个头比哥哥高出了许多。前年春节回家，我带哥哥到我们乐都县城最高档的洗浴城洗澡。走进洗浴城，哥哥膛目结舌，连连感慨，太豪华了。在浴池里，有服务人员可以给我们擦背，一个服务人员问我：“先给你擦还是给你弟弟擦？”我愣住了，问：我哪有弟弟啊？他指着又瘦又矮的哥哥说：“这不是你弟弟吗？”我无语，仔细打量哥哥，他?皮肤粗糙，手关节和脚指头已经变形粗大，背部肋骨毕现，已经有些驼了。我转过头，鼻子里酸酸的，对服务员说：“他是我哥！给他先擦吧”。刚说完，我突然改变主意，说：“不用你擦了，小费照样给你，还是由我来给他擦。”

　　哥哥躺在碧蓝的浴池里，连声说：“太舒服了，太舒服了，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洗澡。”我给哥哥擦背时开玩笑地问他：“你还记得小时侯我们到水泥厂那一带的河畔割草时你揍我的情景吗？”哥哥憨憨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咋不记得呢？说不准没有当时的拳脚，你不一定有今天呢！”兄弟两对视，笑。哥哥转过头，手伸向眼睛……

　　那一晚我们消费掉了近一百元，我结账时，哥哥吐舌头说：“简直惊大天，太奢侈了，以后再也不敢来了。你省着点啊，以后还要买房，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说：“没事，为你花再多的钱也值得！”

　　五

　　前几天一个周末的夜晚，下着雨，一个文友请我在咖啡馆喝茶，谈兴正浓之际，我的手机响了，是哥哥打来的，他说：“昨晚看了天气预报，说你们那里下雨，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末了，他问我最近有没有文章发表，还问我在干啥？我说在喝茶，他习惯性地问一杯茶多少钱？我说58元，电话那端?他又开始咋舌，匆匆把电话挂了。

　　不知为什么，接完哥哥的电话，我突然想点一首歌，服务员问我点什么，我说就点《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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