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狗共舞四

柔情似水

这是一所破落的小房，房顶上长着很高的茅草。小房的墙皮脱落了不少，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象一个患了白点风的老人的头。如果你能观察得仔细点儿，你还能辩认出过去涮在墙上的“打倒帝国主义走狗”的字样。小房的四周耸立起一些高大的红砖瓦房，在这些高大的红砖瓦房的衬托下，小房简直就象一口深井。

今天这口“深井”愈发显得死气沉沉，空气仿佛一下子给僵住了，墙上古老的时针“滴滴嗒嗒”地响着，时而软弱无力地敲一下，就象一个老人剧烈地咳嗽，表明时间仍旧还在这里流淌。

在这口深井里挤满了这个小县里的头面人物，有身穿皮夹克、头戴压舌帽不时摘下眼镜擦眼泪的刘县长，在他背后有胖胖的有点秃顶的组织部的赵部长，有身穿西服年轻英俊的宣传部的刘部长，还有一些说得上来和说不上来的局的局长，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炕上，在半张破烂的苇席上躺着面色煞白的，我们这口井的主人—冒叔。

不知什么时候，从“井”上高大的瓦房里传来强烈的的迪斯科音乐和女人尖尖的歌声，给这口井里死气沉沉的空气搅动起来。头戴压舌帽的刘县长，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挥了挥他那上满了发条的胳膊，清了清他那连讲几天几夜都不来嘶哑的金嗓子，开始了他那具有踢出亚洲冲向世界水平的演讲：

“啊，刘冒同志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光荣的一生，他的斗争经历可以说是我们县革命历史的缩影。刘冒同志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无论是面对凶残的日本鬼子还是面对国民党反动派，还是面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淫威，刘冒同志时刻以我们党和人民的利益为重，保持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高风亮节，刘冒同志是我们党和人民的宝贵财富，是教育我们党和人民的一部很好的教材。我们要把向刘冒同志学习的活动作为我们党内的一件大事来抓，要把向刘冒同志学习的活动深入细致地开展下去。现在我把向刘冒同志学习的活动布署一下。

第一：刘冒同志为革命、为建设奋斗了一生，积劳成疾。一定要抢救刘冒同志的生命，张院长，刘县长转向眯着眼睛沉思的白发苍苍的县医院张院长。这位五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在医学前线奋斗了四十个春秋，一直视医院事业为自己的生命，然而医院资金奇缺，设备陈旧，多次向上级要求贷款更新设备的申请书一次又一次被退了回来，这次或许有转机。

张院长面露难色：“刘县长，恐怕我们有些力不从心，院里的仪器太陈旧了，是不是需要……”，刘县长过敏性地摆了摆他那胖乎乎的白白的大手，这几年留下的老毛病，一提到钱的问题，他就脑袋疼。教师发不出工资要查他这个县长的责任，农民手里拿着白条要上访，不能不拿出点钱来来安抚抚吧，基础设施建设不能不上马，否则他这个县长的脸面往哪放。自己坐的那辆桑塔纳早该换成奔驰了，否则出门太掉价了。局长的住房早该翻新了，否则又要让人家说他不深入群众，联系群众关心群众了……

刘县长烦躁地摆摆手：“我是主管全局的，这种小事也来烦我，钱的问题吗，你们自己可以解决嘛，不妨先搞个向刘冒同志学习活动的集资嘛！”

“集资？”白发苍苍的老院长瞪大了双眼，买一件仪器至少需要上万元，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式，他那个烂得象脓包似的家能拿出多少钱来呢？他那个资产阶级的大狗崽子在过去的改造中由于不堪忍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跳河自杀了，他那个资产阶级的二狗崽子由于长期待业走了犯罪道路至今还关在监狱。至于他那个老婆，说起来实在惭愧，这位医治了成千上万病人被全县人民奉为神医的老院长，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医治好自己长期瘫患在床的老婆，屋里的瓶瓶罐罐，摆了个满地，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哪一件是值钱的东西。

“对，集资嘛。”一直在旁边用火柴梗剔牙花的胖胖的秃顶的组织部赵部长眼睛一亮，显出异样的精明强干。

“向社会集资吗。这是最好的缅怀刘冒同志、学习刘冒同志的方式，我们不妨先成立一个向刘冒同志学习资金筹备委员会。”

组织部赵部长一面盯着县长的脸色，一面暗自欣赏着自己的表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小屁股的女人。她又找了他好几次，一想到她那肥大肥大的奶子，嫩嫩的脸蛋，他的裤裆禁不住湿了。

还是在当下乡知识青年返城办公室主任的时候，这个扎着大辫子的城里姑娘仙女般飘到他的面前，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他先是和她谈心，极力显出领导的关怀，之后以印章忘在了宿舍为由，把那个姑娘骗到宿舍里占有了她的身子。她满足了他的欲望，但她也向他提出安排未婚夫工作的要求。这个资金筹备委员会主任的位置是个再好不过的肥缺了。那个城市姑娘听到这个消息该怎样报答他呢。想着想着竟情不自禁抓住了自己的下部。

“嗯，嗯”，听到刘县长几声干咳，组织部赵部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掏出一颗熊猫香烟叼在嘴上。

“眼下中央一再强调减轻农民负担，然而媳妇好做婆婆难当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解决燃眉之急，赵部长的建议也只能做为权宜之计了。不过我建议，局长以上的干部要集资一百元。农民要减半，要切实做到减轻农民负担，坚决杜绝各种形式的对农民的不合理的乱收费、乱摊派……”

刘县滔滔不绝地讲着，上满了发条的胳膊挥舞着，做着各种优雅的动作。突然窗外白花花的阳光不见了，屋里漆黑一团。刘县长上满了发条的胳膊突然停止了运转，一种做爱被别人突然闯入的性欲难忍但又难于启齿的恼怒涌上心头，他刚想要骂娘，突然从井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吼声：

“太阳被狗吃掉了！”

一霎时，敲锣声、敲脸盆声、杂乱的脚步声、三齿大镐的撞击声、老太太的悲天抢地的干号声搅做一团，在这嘈杂的声浪中不时飘过新闻联播的序曲：

共产党

象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产党

胡儿海哟，

哪里人民得解放……

“愚昧，愚昧”，县长终于吼起来，“这是日全食现象，是当太阳、地球、月亮运转到同一条线上，阳光暂时被地球遮住造成的黑暗，这是一种很普遍的自然现象，愚昧，愚昧，但是这些愚昧的人毕竟是咱们的主人，咱们只是人家的公仆，快点儿点上蜡吧”。

经过一阵忙手忙脚，淡黄的火焰亮起来了，刘县长那上满发条的胳膊又恢复了运转。

在那昏黄的灯光的照耀下，冒叔煞白的脸色变黄，暗淡的目光也渐渐地亮起来，屋里烟雾缭绕，各种圆的、方的、胖的、瘦的、长满胡子的、涂满胭脂的脸上的平滑肌、括约肌（这两块肌肉本是肛门肌肉，意在讽刺这些大人物说话味同放屁）交错运动，从一张张圆的、椭圆的嘴里发出或高、或低、或尖的声音，他觉得脑袋就象一座古墓，在这些或高或低或尖的声音震荡下，慢慢脱落，而在这座古墓里死了的魂灵又开始活跃起来，一只大手把它的魂灵从古墓里抓出来揉碎了装进钱包里、话筒里，被人们抛上来摔下去，破碎的灵魂振荡着发出金币撞击般美妙的声音。他的的全部价值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音符，被别人摆弄成一曲曲迷人的乐曲。一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热汽腾腾的放在托盘里的鱼，一张张圆圆的、方方的、胖胖的、瘦瘦的脸在他眼前飞旋，拥挤着向他压过来。他想躲，想闪，想喊救命，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死亡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头，突然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太……太……阳……太阳在哪……”

声音那么微弱，仿佛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但是它来自另一个世界，在这个狭小的屋里不亚于起了个炸雷，各种脸上的平滑肌、括约肌停止了运动，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这座小县城的活的历史教科书上，读着那煞白的脸上流淌下来的一颗颗整套的汗珠。

鼻梁上架着大眼镜的刘县长紧紧地攥着冒叔的手，象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紧紧地抓着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冒叔的眼睛闭上了，过了好半天，才艰难地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象一团燃烧的火，这团火射得刘县长低下头，下意识地收回双手。

冒叔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众人都围拢到炕沿，把耳朵贴在冒叔的嘴上：

“我……我……，我是谁呀？”

刘县长指了指自己，

“我是……”

“不，是我”

“你？”

“对，就是我，我其实是一条狗，一条披着人皮的狗。”

冒叔又把胳膊抬起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发了黄的照片：

“那才是人，真正的人，披着狗皮的人呀！”

“什么？”

众人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嘴巴张得大大的，象一条条喝醉了酒的红鱼，过了许久，这些红鱼的嘴终于闭上了，同时发出了一个声音：

“刘冒同志疯了！”

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冒叔眼睛。冒叔的眼睛越来越亮，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象一团燃烧的烈火，这团燃烧的烈火映射出现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景象……（刚刚展开，敬请期待）